第七十二章 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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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將整個烏盤城徹底吞沒。
    身著一身銀甲、渾身濕漉漉的孫伯進喘著粗氣,回到了位於薛家巷的貫雲武館。
    今日是他擔任蒼羽衛總旗的第一天,還沒來得及在手下那十來號人麵前好好耍耍官威,就被派去搜查各家各戶的府邸。好不容易熬到換班,可在回知縣府交接的路上,他卻見到了一張寫滿自己名字的宣紙,上麵寫著——惡官失德,構陷良善,辱人遺孀,惑我百姓。明日正午,北門口上,取汝狗命,朗我寰宇!
    這是一份明目張膽的戰書。
    到了知縣府,孫伯進見到了大發雷霆的金柳山,這才知曉不止他一人,整個烏盤城的各處都被投放了這樣的戰書。金柳山責令眾人想法子收繳這些戰書,然而為時已晚,此事早已在百姓間傳揚開來,眾人議論紛紛,言語中還滿是期待。
    孫伯進一直忙到亥時,才收繳完鑼鼓巷各家各戶手中的戰書,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狼狽地回到武館。
    “舅舅,回來啦,今日累壞了吧。”侄兒胡路在孫伯進剛邁進門檻的瞬間,便伸手接過了孫伯進夾在腰間的頭盔,嘴裏熱情地問道,顯然在此等候已久。
    孫伯進對自家侄兒的孝順習以為常:“大仁呢?找到了沒?”
    胡路一愣,笑著點頭道:“午晌就已經回來了,此刻正在裏屋等著舅舅呢。”
    聽聞此言,孫伯進雙眸一沉,冷哼道:“他還敢回來!”
    “舅舅,大仁這年紀調皮些也是正常,您把他關了那麽久,他怎麽……”胡路見狀趕忙大聲說道,神情緊張,似乎很是擔憂。
    “我自有分寸。”孫伯進冷哼一聲,根本不理會身後的胡路,邁著大步走進了裏屋。
    ……
    屋裏的孫大仁正低頭坐在木桌旁,似乎心事重重。聽到孫伯進的腳步聲,他猛地抬頭看向對方,張嘴就要說些什麽,然而迎接他的卻是孫伯進一記狠狠的耳光。
    這一下,孫伯進用力極猛,打得孫大仁暈頭轉向。
    “你可知現在是什麽時候?你還敢往外跑!活膩了不成?”孫伯進的怒罵隨之響起。
    孫大仁似乎被孫伯進這般暴怒給震懾住了,他捂著泛紅的側臉,盯著孫伯進,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但爹似乎並不清楚。”
    孫伯進怒火中燒,沒心思去琢磨孫大仁這話的意思,隻是氣惱在這個節骨眼上孫大仁還敢頂嘴,於是心頭的怒火更旺,張嘴就要繼續訓斥。
    “習武是要行俠仗義,是要除暴安良,是要鋤強扶弱!這些都是爹教給我的道理,我都銘記在心。可爹在做什麽呢?”孫大仁的話搶在了孫伯進的斥責之前響起。
    “呂知縣救過我的命,爹嘴上說著要感恩戴德,可轉頭就殺到了魏來的門前。”
    “趙共白是不好,我也不喜歡他,但他真的就該死嗎?”
    “城東的張家母女,為人和善,這些年安分守己,爹難道不比我清楚?可爹呢,還是帶著那些官老爺們找上了門!”
    “我不明白,蒼羽衛的總旗有什麽好當的?一個月能有幾兩俸祿,值得爹連良心都不要,明知道他們要淹了烏盤城,淹了咱們這四千戶人,還要幫著他們做事!”
    孫大仁這般說著,聲音一聲高過一聲,語調也愈發激動,到最後幾乎是吼出來的。
    孫伯進也隨之愣住,他詫異的看著眼前的兒子,半晌後才問道:“你……你怎麽知道這些的?”
    孫大仁臉上泛起苦澀的笑容,說道:“我知道的遠比爹想象的多。”
    “爹知道烏盤城的百姓現在怎麽看待我們嗎?都說咱們是見風使舵、背信棄義的小人!我們沒本事救他們,但至少不能助紂為虐,咱們現在收拾好一切,等阿來他們動手的時候,跟他們一起離開烏盤城好嗎?”孫大仁說到這,聲音又小了下來,神情滿是期待地盯著自己的父親。
    孫伯進一愣,神情頓時變得古怪起來:“你是說這一切是魏來他們策劃的,他們想帶人逃出烏盤城?”
    心急如焚的孫大仁沒察覺到父親這一瞬間的異樣,急切地點了點頭:“嗯,阿來不僅不傻,還比咱們想象的更聰明。他不會和金柳山硬拚,我估計他這麽做一定另有打算,爹,我們隻有這一次逃離烏盤城的機會,別再執迷不悟了!”
    孫伯進抬頭看了一眼兒子,神情愈發複雜:“你可想清楚了,一旦逃走,乾坤門便……”
    “那樣的宗門,我不去也罷!”孫大仁卻果斷地說道,似乎還怕這樣的說辭不能讓父親回心轉意,隨即猛地脫掉自己的衣衫,胸口和後背尚未痊愈的傷口暴露無遺。“呂知縣的屍體是我偷的,爹要是執意如此,那我這就去金柳山那裏自首!”
    “你!”孫伯進被孫大仁這話驚得又氣又怒,伸手指向孫大仁,想要說些什麽,可在看到兒子眼中的堅決後,那些話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臉色一暗,整個人仿佛在瞬間蒼老了十歲,手指無力地垂下,低聲歎了口氣:“唉……”
    “那就依你吧。”
    ……
    得到父親應允的孫大仁如釋重負,孫伯進在收拾要帶走的細軟,孫大仁一掃多日來積壓在心頭的陰霾,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很久沒睡過這麽安穩的覺了,夢裏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記憶中母親的模樣已經模糊不清,母親抱著他,父親在演武台上揮汗如雨。
    他問母親:“爹在做什麽?”
    “爹在練武。”
    “練武做什麽?”
    “行俠仗義,除暴安良。”
    “是這樣嗎?那我可以嗎?”
    “當然。”
    熟睡中的孫大仁嘴角露出了笑容,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屋外,一道身影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穿上黑衣,悄悄走到武館的院門處,小心翼翼地打開院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張嬸是在為青牛擦洗完身子,端著水走到長廊時倒下的。
    她倒下得很突然,前一刻她還在跟劉青焰許諾,等去了新的地方,會給劉青焰做她最愛吃的菜包,下一刻就這麽倒在了長廊上,盆裏帶著汙血的水灑了一地。
    薛行虎等人將她抬到了床榻上,劉青焰蹲在一旁,哭個不停。
    眾人很是心疼,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來安慰這個女孩——張嬸快不行了,婦人這些年積勞成疾,又受了驚嚇,還在蒼羽衛手中遭了些罪,潛藏的病根一下子爆發出來,病來如山倒。說實話,魏來都沒想到她出了地牢還能再站起來,到底是什麽給了這婦人這樣的力量,魏來說不清楚,隻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劉青焰哭累了,就靠在婦人的床榻邊沉沉睡去,魏來叫來了阿橙,讓她抱著女孩去一旁休息,自己想著替青焰守著張嬸,正為她整理滑落的被褥,這時昏睡中的婦人卻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魏來。
    魏來一驚,低頭看去,隻見婦人正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那握著他手腕的手,用力極大,竟讓魏來感到有些疼痛。
    “張嬸,你……餓了嗎?我去給你……”魏來說道。
    但婦人卻搖了搖頭,阻止了魏來接下來的話。
    “阿來……”她虛弱地說道,聲音很輕,像夜風中搖曳的燭火,忽明忽暗。“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張嬸你說,我聽著。”魏來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麵色一沉,想要起身的動作又停了下來。
    “我好像快要去見我那個混蛋男人了。”張嬸輕聲說道。
    魏來被婦人抓著的手顫抖了一下,沒有回應。
    張嬸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容:“魏知縣是個好人,當年要不是他,小青焰不一定能活到現在。可他走了以後,我……我真的害怕極了,那場大水太邪乎了,我不敢收留你,有時候夜裏想起來都睡不著覺,覺得自己對不起知縣大人……”
    “張嬸說什麽呢?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況且張嬸不也給了我一口飯吃嗎?不然我怎麽能撐到呂觀山來呢?”魏來笑著寬慰道。
    “你和你爹一樣,心善啊。”可這話卻讓婦人更加愧疚,她咬了咬牙,沉吟了一會兒,又說道:“張嬸對不起你,但有些事我隻能求你……”
    說到這,婦人的上下嘴唇開始顫抖,眼眶泛紅,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青焰還這麽小,她又跟著她爹長了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她不是水妖,她是我的女兒……”
    “我知道你有大本事,行行好,給我家青焰尋條活路好不好!?”
    婦人的眼皮越來越沉,手上的力氣在逐漸減弱,但她還是強撐著看著魏來,淚水打轉的眼眶中滿是祈求。
    魏來麵色低沉,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按在婦人的手掌上,然後在對方期待的目光中,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我答應你。”
    婦人淚水滿麵卻又蒼白的臉上,嘴角忽然揚起,她低聲呢喃道:“謝……謝謝。”
    然後握著魏來手臂的手失去了力量,沉重的眼皮終於在這一刻緩緩合上。
    魏來低著頭,沉默地站在婦人的床榻邊,身子不停地顫抖,那隻握著婦人手掌的手緊緊握住,始終沒有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