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金家圖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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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要回去了嗎?”在八方客棧門口,紀歡喜皺著眉頭問道。
魏來神情不悅,當時便說道:“姑娘,此刻就你我二人,就別再演了。姑娘既然處心積慮把我拉出來,那有何事,或者有何話,直說便是。”
魏來的直爽讓紀歡喜微微一愣,但很快她臉上又掛上了那標誌性的迷人笑容。
“我在泰臨城就聽過不少關於公子的傳聞。”
“說那燕庭雙璧魏守的兒子,被大水嚇傻了,天天叩拜殺父仇人。烏盤城的事傳開後,天下人才知道都被公子騙了。”
“今日一見,公子不僅不傻,還聰明得很呢。”紀歡喜掩嘴輕笑。
魏來不太適應對方這樣的說話方式,又皺了皺眉,說道:“姑娘過獎了。”
雖是客氣話,語氣中卻滿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
紀歡喜也知道自己那一套在魏來這裏不管用,索性收起笑容,輕聲說道:“公子既然不願陪我多待,我也不好強求。但十兩銀子都花出去了,公子總得讓我把本賺回來吧?”
“陪我走一趟,讓我把想跟公子說的話說完,這樣公子也不用擔心我天天來找你,不好嗎?”
不得不說,紀歡喜雖說年紀和魏來差不多,卻極善於洞察人心,句句都能戳中魏來的要害,難怪那些乾坤門的聖子會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卻還不自知。
魏來沉吟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他也好奇這女子到底要做什麽,況且昨天見過虞府的四位侯爺後,魏來雖然不想卷入這無法抗衡的複雜漩渦,但內心深處還是想知道這些人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也許這些信息能對那位小侯爺有所幫助。
走在人來人往的古桐城街道上,商販的吆喝聲不斷,酒肆飯莊裏的店家忙個不停,孩子們追逐打鬧,一切都和古桐城往常的每一天沒什麽不同。沒有人真正察覺到古桐城平靜表象下的暗潮湧動。這一點,古桐城和幾個月前的烏盤城倒是很像……
紀歡喜微笑著看著街道上的景象,突然問道:“公子昨天去虞家祖廟了?”
魏來驚訝地看了身旁的女子一眼,不得不承認,紀歡喜確實美若天仙,就連呂硯兒都稍遜一籌,在魏來見過的女子中,大概隻有冷冰冰的阿橙能和她的容貌相媲美。
魏來沒有隱瞞昨天的事,畢竟女子既然提起,想必已經有了足夠的證據。估計這古桐城裏的胡家現在已經完全倒向了乾坤門,否則紀歡喜剛來烏盤城兩三天,眼線不可能布置得如此嚴密。
見魏來默認了,紀歡喜接著說:“那幾位侯爺跟你說什麽了?是讓公子救那片桐林,還是救那位小侯爺?”
這個問題魏來沒有回答,依舊保持沉默——做了六年傻子的魏來,最不擅長的就是與人交流。眼前這位少女又極擅長此道,魏來怕自己哪怕說出隻言片語就會被對方猜到什麽,就算他無意幫助虞家,但也絕對不會做出對虞家不利的事。所以,此刻的沉默,是魏來最好的選擇。
紀歡喜倒沒有因為魏來的沉默而生氣,繼續問道:“那在公子眼裏,歡喜應該和那烏盤江裏的蛟蛇一樣十惡不赦吧?畢竟我現在所做的,和那蛟蛇比起來,差得很遠。”
這一次,魏來抬眼看了她一下,平靜地回答:“我隻知道姑娘的名字,其他一概不知,不敢妄下定論。隻是那蛟蛇與我有血海深仇,姑娘如今的所作所為,在我看來,確實相差甚遠。”
紀歡喜轉頭對上魏來的目光,眨了眨眼:“那公子想知道我是誰嗎?”
“想。”魏來如實說道,女子修為高深,魏來看不透,年紀又和他相仿,這樣的人物按理說在大燕朝應該赫赫有名,可魏來仔細回想,記憶中卻沒有這個人,怎麽能不好奇呢?
紀歡喜聞言嫣然一笑:“我娘常說,對一個人好奇,就是喜歡的開始,公子可要小心了。”
“……”魏來一時無言,終究還是低估了紀歡喜的本事,隻能再次沉默。
紀歡喜見狀也覺得無趣,幹脆不再說話,兩人就這樣沉默著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覺來到了古桐城的正街南陽街。
南陽街的正中間是虞家的侯府,此時侯府前圍滿了胡家的人,他們求見虞候,請求他準許胡家砍掉那片林地,為胡府的小兒子報仇。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半個多月,胡家人輪流在虞府門口守著,可虞桐始終閉門不見,百姓們對這場鬧劇早已習以為常。
“公子覺得胡家人怎麽樣?”紀歡喜抬頭看了看虞候府門前的眾人,突然打破沉默。
“不好。”魏來毫不猶豫地給出了定論。
“所以在公子心中,和更不好的人在一起的我應該也不怎麽樣,隻是還沒壞到像那老蛟蛇一樣,讓公子恨不得生吞活剝的程度。”紀歡喜輕聲說道。
魏來不知道該怎麽評價,但沉默的態度顯然是默認了紀歡喜的這番話。
但女孩依然不生氣,繼續說道:“胡家人是虞家的親戚,還是近親。”
“胡家能有今天的地位,全靠當年虞家的扶持,自己家養大的狗為了一口吃的反咬主人,這叫白眼狼,確實不好。”
“乾坤門呢?百年前從神宗跌落,這些年就像惡狗一樣,哪裏有重回神宗的機會,就拚命湊過去,幾代人下來都已經走火入魔,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這天下誰能讓他們聞到神宗的一點味道,他們就會對你搖尾乞憐。他們也不好。”
“虞家呢?當年周朝大亂,虞家先祖虞諾拔劍而起,帶著那把白狼吞月,戰無不勝,也算是保住了一州之地,免受當年群雄割據的災難。雖然現在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史書上對於當年虞家袁家的爭鬥避而不談,但北境其他國家的記載裏說得很清楚,當年要是打下去,憑著那把白狼吞月,虞諾連八門大聖都能斬殺,不一定會輸給袁家。”
“所以這大燕的江山說是燕朝從周朝篡來的,倒不如說是虞家讓出來的。”
“可為什麽呢?當然也許有虞家那位老侯爺心懷天下,不忍心百姓再受戰亂的偉大胸懷,但更多的是因為城外桐樹林下的那頭陰龍。”
“當年周朝篡奪大虞,手段卑鄙,比起燕朝篡周而立,更加不堪。據說用了很大的代價請來了一位南境聖人,用惡毒的秘法偷走了大虞未盡的國運,這才有了大周六百年的統一統治。但大虞畢竟氣數未盡,周朝偷走了國運,卻滅不掉龍脈。藏在虞家祖地的龍脈,吸收了冤死的十萬虞家先祖的亡魂,變成了陰龍,盤踞在此。”
“後來雖然被仙人用桐樹鎮壓,但陰龍未滅,氣運和虞家相連。當年虞諾就是知道,一旦虞家奪得天下,四州之地的氣運倒灌,那時別說這桐樹,就算把這四州的八門大聖都叫來,也不一定是那陰龍的對手。老侯爺識大體,這才放下兵權、收起了讓人聞風喪膽的白狼吞月,回到了祖地。”
“如此看來,虞家真的稱得上心懷天下。我想,在魏公子心裏也是這麽認為的,對吧?”
紀歡喜滔滔不絕地說了一番,讓魏來暗自心驚。
女子這番見識,說不上多麽高深,但足以讓許多喜歡高談闊論、自以為知曉天下大勢的男人自愧不如。
但他不喜歡被女子這樣牽著鼻子走的感覺,皺了皺眉,問道:“姑娘費這麽多口舌跟我說這些,到底是為了什麽?”
紀歡喜抿嘴一笑,嬌嗔道:“公子真是沒耐心。”
但看到魏來的眉頭又皺緊了一分,也知道再拖下去,以魏來不解風情的性子,說不定真會“拂袖而去”。
於是紀歡喜清了清嗓子,正色說道:“說起來可能有些突然,歡喜是想告訴公子一個道理。”
“嗯?”魏來神色怪異,充滿疑惑。
“公子覺得虞家好,乾坤門壞,胡家人歹。所以我,或者說我背後的金家拉著這兩個壞人對虞家做的事也是壞的。”
“但其實不是。”
“虞家在外人看來自然是光明磊落,但實際上呢?卻被那七百年前的十萬先祖亡魂所困。虞家後輩世世代代守著這十萬亡魂,前代虞候虞成郭英年早逝,原因眾多,但那十萬陰魂難辭其咎。如今那位小侯爺呢?天賦極高,眾人皆知。北境前十的神宗除了無涯和青冥兩座學宮,剩下八座裏有七座都向小侯爺拋出過橄欖枝。但小侯爺因為要守著這十萬陰魂哪也去不了。”
“所以你們要毀掉桐林,其實是為了幫虞家解開這幾百年來的心結或者宿命?”魏來眉頭一挑,冷聲問道。
紀歡喜當然聽得出魏來那拙劣的反諷語氣,又笑了笑:“當然不是。五皇子殿下失去了關山槊的傳承,皇後娘娘要再為他謀劃一份,她看中了這陰龍體內的龍氣和日後不菲的造化,想把這東西煉化成神紋道蘊送給皇子。”
“這樣一來陰龍之禍能除,虞家也能擺脫這幾百年來被束縛的命運,豈不是兩全其美?”
紀歡喜說得頭頭是道,但魏來依然無法認同對方的說法:“可虞家願意嗎?”
十萬陰魂和陰龍融為一體,陰龍一旦被煉化,那十萬代表虞家先輩的陰魂也難逃一死,虞家怎麽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先祖成為他人登天的基石。
“七百年了,那十萬陰魂早已融合交錯,被那陰龍吸入府內。它確實是十萬陰魂所化,但早已不是虞家的先輩。這個道理,虞家人明白,卻不敢做決斷。這世上很多事都麻煩在這,就像……”
說到這的紀歡喜突然一頓,意味深長地看了魏來一眼,才接著說:“就像公子的父親魏先生一樣。”
“魏先生明知烏盤水域的崛起是大勢所趨,關係到大燕的興衰。他無法阻止,也不可能阻止,但他還是去做了。”
“他也好,呂先生也好,能被稱為燕庭雙璧,他們自然都是聰明人,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如果他們能安安穩穩活到州牧大人那個年紀,推開八道神門是板上釘釘的事。但他們卻早早死在了烏盤城,說來說去,無非是過不去心裏那道坎。”
“虞家也有這樣的困境,我們做的事,自然比不上老虞候當年為救百姓解甲歸田的大義。但我們做的是利己之事,卻不代表就是壞事。虞家做不了的決定,我們幫他們做了,小侯爺從此海闊天空,未來還能修成大聖之軀,不是很好嗎?何苦為了十萬已死之人,守在這裏,甚至……丟了性命。”
魏來聽到這,心頭一跳。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在這句話說出的瞬間,那女子眉宇間透出的殺意,他毫不懷疑對方真的有決心,也真的有能力殺了那位小侯爺。
“所以,你今天來的目的,是想讓我做你的說客,說服虞桐?”魏來皺起眉頭。
“一半。”紀歡喜卻給了魏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我是想讓公子做我的說客,但說不說服那位小侯爺並不重要。”紀歡喜平靜地說:“我聽說過虞家人的故事,說實話我挺佩服虞家的執著,但我有我的使命,小侯爺能置身事外當然最好,但公子要是說服不了他,我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讓這位寧州翰星榜的榜眼隕落。”
“他的生死不過是我送給公子的見麵禮。”
紀歡喜一改之前在魏來麵前表現出的嬌柔女兒態,此刻的女子雲淡風輕,言語間透露出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和謀略。魏來暗自心驚,卻強壓下心底的異樣,盯著紀歡喜說:“那我沒猜對的另一半呢?”
“公子應該見過那位楚侯遺女阿橙了吧?”紀歡喜不回答魏來的問題,轉而問道。
魏來點了點頭,不明白女子為什麽突然提起這件事。
“當年楚侯被斬,按照當時陛下定下的罪名,楚侯是謀反,按律應當誅九族。”
“但當時的太子妃,也就是太子的生母出麵,保住了年幼的阿橙。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阿橙被貶為奴,失去了姓氏,從那天起,才有了阿橙。”
“對於茫州來說,阿橙是奴是官都無所謂,隻要阿橙還活著,整個茫州都唯她馬首是瞻。而阿橙感念太子生母當年的恩情,自然站在太子這邊。哦,對了……”說到這的紀歡喜像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突然頓了頓,朝魏來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魏公子應該聽說過那位太子生母吧?”
“你是說淩照娘娘?”魏來問道。
就像紀歡喜說的,淩照皇後是太子的生母。她出身平民,和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陛下四十年前就結為夫妻,做了足足二十八年的太子妃,相夫教子、親民施恩,備受世人稱讚,都說太子能娶到她是大燕的幸運。但沒想到淩照皇後在陛下登基前去世了,淩照皇後的封號也是當今聖上登基後追封的。
“世人都說淩照娘娘賢良淑德,待人處事如君子,從不知算計為何物。尤其是到了今天,外戚勢力漸大,朝野上下不乏有‘淩照尚在,大燕何至於此’的言論。”
“但哪怕是看似無害的淩照娘娘,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公子可知十二年前那位淩照娘娘臨終前最後的願望是什麽嗎?”
“什麽?”魏來不解地問道。
紀歡喜臉上的笑意更濃,她靠近魏來的耳邊,輕聲說道:“讓當時隻有七歲的阿橙和二十出頭的太子定下婚約……”
“嗯!?”魏來心頭一震,臉色有了變化。
他甚至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在聽說那個分別數月、相處不過十來天的橙衣女子已有婚約時,心底會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奇怪情緒。雖然他極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但這種拙劣的掩飾顯然瞞不過紀歡喜的眼睛。
紅衣女子掩嘴輕笑:“人家就說公子為什麽從來不正眼看人家,原來公子喜歡阿橙姑娘那樣的女子啊。”
魏來對紀歡喜的肆無忌憚實在無奈,他無心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姑娘怎麽想是姑娘的事,在下沒本事糾正,隻是姑娘說的另一半到底是什麽,姑娘到現在還沒跟我說清楚。”
紀歡喜倒也識趣,知道適可而止,繼續說道:“公子這麽聰明,應該很清楚,太子和阿橙的婚約意味著什麽。從那一刻起,太子就和茫州緊緊綁在了一起。這也是如今太子在金家的重重壓力下還能坐穩太子之位的原因。”
說話間兩人已經穿過南陽街來到了古桐城的集市,這裏的人流比之前的街道更加密集。
“二龍奪嫡之爭已經不可避免。公子心心念念的阿橙姑娘從茫州不遠萬裏來到寧州,說是來試煉,其實是為她的太子殿下來當說客的。她很清楚,五皇子背後站著皇後娘娘,而皇後娘娘背後是固州和寬州。想要讓太子殿下在這場爭鬥中有一席之地,寧州是她必須也是唯一能爭取到的。”
“二龍奪嫡,必有一傷。皇家的戰火不到最後一刻永遠隻在泰臨城燃燒,真正承擔後果的永遠是這些普通百姓。”
說著紀歡喜伸手指了指眼前來來往往的人群:“就像現在的古桐城,如果不是我親自來,鎮壓陰龍的事肯定會有很多變數,眼前這些百姓能有多少活下來,就不好說了。”
“而一旦奪嫡之爭愈演愈烈,這樣的事會更多更頻繁。但不是每個城池、每個百姓都能像眼前的古桐城或者烏盤城那樣,能遇到我或者公子。”
魏來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沉聲問道:“姑娘到底想說什麽?”
紀歡喜又眨了眨眼:“整個大燕的目光都落在了寧州,寧州的決定將會決定未來十年甚至更長時間裏,大燕四州之地的百姓是繼續享受太平盛世,還是卷入無休止的皇權爭鬥。”
“公子有您父親的風範,我想請公子為大燕的億萬百姓求一份國泰民安。”
紀歡喜說到這,臉上的嬉笑之色完全消失,一臉嚴肅地盯著魏來。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勸江浣水?讓他投靠金家?”魏來奇怪地看了女子一眼,在和紀歡喜不多的接觸中,魏來一直覺得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高深莫測,但此刻她提出的請求卻讓魏來開始懷疑之前對她的判斷了。
魏來對金家沒什麽好感,他父母和呂觀山的死背後都或多或少有金家的影子,況且烏盤城發生的種種,也是金家的陰謀,魏來不找金家麻煩就不錯了,怎麽可能恩將仇報去幫金家做事呢?
但魏來並不會去與眼前的少女說明這其中的種種的根源,他隻是搖了搖頭,言道:“姑娘你太抬舉在下了,我一介庶民豈有那說動州牧大人的本事。”
“無關有沒有,隻是公子想不想的問題。”紀歡喜應道。
“江浣水年紀大了,兩位得意門生死了,唯一的女兒也死了。在這個世上他的親人不多了,而越是這個時候,公子的話變越有分量。”
說道這處,紀歡喜又頓了頓,看向魏來的眸中嫣然的笑意蕩開:“畢竟公子是他唯一的外孫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