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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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魏來心頭猛地一跳,這般出乎意料的答案讓他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你要是真覺得娶我委屈了我,那不如把你那兩位妻子休了,難題不就解決了嗎?”徐玥依舊沒有回頭,語調輕鬆地說道。
    “徐姐姐說笑了。”
    “我爹常講富貴不棄糟糠之妻,倘若我真為了嫁給你,讓你休了龍繡和青焰,想必姐姐也無法安心托付於你,所以……”魏來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言辭,不想因言語不當而無故觸怒或者傷害到徐玥。
    在魏來對徐玥為數不多的記憶裏,徐玥似乎很在意自己天生無法行走的雙足,魏來不願觸及對方的痛處。
    “所以,你不會娶我,對嗎?”徐玥的雙手忽然伸出按住了輪椅的雙輪,推著輪椅的魏來感覺到這一點,趕忙鬆開雙手。
    徐府的長廊漫長,周圍有樹木花草挺立,夜風吹來,滿園沙沙作響。
    徐玥緩緩轉動輪椅,麵向魏來,燭火灑落,映照著徐玥的側臉。多年不見,女孩臉上仍能看出當年倔強固執的輪廓,此外,還多了幾分柔和與嫵媚——她長大了。這樣的念頭剛在魏來腦海浮現。
    “但不是因為你的兩位妻子,隻是因為你不願意娶我。”徐玥再次說道,她的語調依舊平靜,不知是否是錯覺,魏來隱約察覺到她說出這話時,眼中似乎有一道與平靜截然不同的洶湧一閃而過。
    “你七歲那年離開寧霄城後,沒多久寧霄城來了個道士,他敲響徐家的大門,對我父親說要收我為徒。”
    “他叫孟懸壺,是歸元宮的太上長老,而我是他唯一的關門弟子。”
    “隨他修行這些年,我學到很多東西……”說著徐玥緩緩抬起頭,看向魏來:“比如那天的兩位女子都是清白之身……”
    魏來聞言麵色微變,眼中的神色也略顯古怪。
    徐玥卻將目光投向魏來,以審視貨物的目光打量著他,好一會兒,又說道:“而你……童&bp;&bp;子身還在。”
    “我看你與她們二人夫妻之名是假,借此讓她們參加翰星大會才是真。”
    魏來被人戳穿了心思,心頭一驚,盡管極力讓自己保持鎮定,但眼中瞳孔突然的收縮,還是沒能逃過徐玥的眼睛。
    這個從見麵起就神情冷峻的少女這時嘴角微微上揚,第一次在臉上露出些許笑意。
    “看樣子我猜對了。”徐玥輕聲說道,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欣喜。
    魏來一愣,這才知道自己中了徐玥的計,被她套出了話,苦笑著搖了搖頭:“徐姐姐還是如此聰慧……”
    徐玥又看了魏來一會兒。
    然後她又說道:“我聽說過她。”
    這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魏來不明白她想說什麽,但出於剛才被“算計”的警惕,魏來謹慎地選擇聽徐玥繼續說。
    “呂硯兒。是你父親同門好友的女兒。”
    “我見過她,確實是個很不錯的女孩,所以你喜歡她,為了她不願意接受這份婚約,我能理解。”
    “不……”魏來聽到這裏,下意識地想要辯駁,但話剛出口,就被徐玥打斷。
    “你不用跟我解釋,我是歸元宮的門徒,所修之道本就需斷絕紅塵,你喜歡誰、在意誰、又或者願意與誰成親,都與我無關。”
    徐玥的話鋒一轉,臉上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當年你爹去世後,徐蕭寧三家對你不聞不問,你可知為何今日你卻成了香餑餑,三家都想與你訂立婚約?”
    “是因為江浣水?”魏來皺眉回應。
    徐玥滿意地點點頭:“還不算太笨,至少沒有被美色衝昏頭腦。”
    魏來苦笑,也不知道該不該好好感謝徐玥的稱讚。
    這時徐玥伸手轉動輪椅上的木輪,朝著長廊前方緩緩前行,魏來見狀趕忙上前伸手抓住輪椅,說道:“我來吧。”
    徐玥頓了頓,但終究沒有拒絕魏來的好意,將放在木輪上的雙手收了回來,在魏來的推動下再次開口說道:“聽我爹說,你似乎很不喜歡州牧大人?”
    魏來皺了皺眉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我爹就是這樣,你爹走後,呂觀山接手了烏盤城知縣,每到年關都會來寧霄城拜會州牧大人。我爹就喜歡拉著呂先生談天說地,這些事都是呂先生跟我爹說的,我想呂先生應該不會騙人。”
    “徐姐姐想說什麽?”魏來的聲音這時冷了幾分。
    “嗬嗬。”徐玥像是沒聽出魏來語氣中的不悅,輕笑兩聲又說道:“呂先生說你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但千萬不能在你麵前提到州牧大人。”
    “否則你就會像刺蝟一樣,從溫順無害變得尖銳逼人。”
    “看來,呂先生真的很了解你。”
    魏來的身子一顫,不再說話,隻是悶頭推著徐玥的輪椅,穿行在悠長的長廊中,夜色在長廊深處蔓延,仿佛無邊無際。
    “寧州將亡,身為三霄軍統領的徐蕭寧三家都想在這場亂局中找到破局重生的機會。”
    “烏盤龍王登上昭月正神之位已是大勢所趨,寧州但凡有點門路的家族門閥如今都在想辦法另尋出路,要麽舉族遷徙,要麽尋找其他的庇護之所。”
    “作為寧州實際掌權者的徐蕭寧三家自然比這些大家族更清楚烏盤龍王成為昭月正神後會給寧州帶來什麽,我們比誰都更想離開寧州,但朝廷卻不讓我們走。”
    “自從當年楚侯收複茫州之後,寧州對於朝廷來說不再是鎮守邊疆的門戶,而是威脅皇權的隱患。於是楚侯被召入泰臨城,在午門外被斬首。三霄軍被一再削弱,當年威震整個北境的雄師,如今隻剩不到一半。但朝廷依然不放心,他們想把三霄軍困在北境,借烏盤龍王之手慢慢蠶食掉三霄軍以及他們背後的徐蕭寧三家。”
    聽到這裏的魏來冷笑一聲:“我爹以前常說,蛟蛇之害禍及寧州,當年眾人笑我爹杞人憂天,不知進退,如今大禍臨頭,恐怕為時已晚。”
    徐玥聽出魏來話中的怨恨,沒有接這句話,而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以如今大燕的局勢,三霄軍想要撤出寧州,隻有一條路可走——扶龍。”
    “袁通年事已高,近幾年更是常常臥床不起,天下都知道這位做了足足二十八年太子的皇帝陛下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太子與五皇子的奪嫡之爭愈發激烈,這場戰火從泰臨城一路燒到寧州。但三霄軍再強大,徐蕭寧三家掌握再多寧州的軍政大權,這寧州的主人終究還是那位深居州牧府的老人。徐蕭寧三家各有各的盤算,各有各想押寶的人選。可此事關係的不是家族興衰,而是生死存亡。所以我們都想弄明白那位州牧大人在這場奪嫡之爭中會扮演怎樣的角色,這比那兩位爭得你死我活的皇子殿下更重要。”
    “但偏偏州牧大人不說,也不做。徐蕭寧三家猜不透,想不明白,所以隻能把寶押在你身上。隻要你和三家中的某一家綁在一起,那你的意誌就足以代表州牧大人的意誌,也足以代表寧州的意誌。”
    這樣的說法魏來不是第一次聽到。
    古桐城的紀歡喜、太子的說客阿橙以及眼前的徐玥,都用或直接或隱晦的方式提及過他在這場奪嫡之爭以及那位州牧大人心中的重要性。
    但魏來始終無法認同她們的邏輯,他搖了搖頭,神情平靜地說道:“你們高估了我在江浣水心中的地位。”
    前方坐在輪椅上的女孩聽到這話,沉默了一會兒。
    而當她再次開口時,所說的話讓魏來心頭一顫。
    她問道:“你覺得他們都是傻子嗎?”
    這並不是一個特別刁鑽的問題。
    無論是徐蕭寧三家,還是太子與金後,能坐到這個位置,必然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智慧和膽識,這是毋庸置疑的。
    而他們既然相信魏來能夠左右江浣水的決定,並且為此做了諸多努力,那顯然這樣的猜測並非空穴來風,他們手中一定有魏來不知道的情報或者證據能夠證明魏來對於江浣水的價值。
    或許是出於對江浣水本能的抗拒,魏來以往每當有人提及此事,都會本能地拒絕,而今日經徐玥提醒,魏來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些極為重要的信息。
    前方的少女似乎也感受到了此刻魏來紛亂的思緒,她伸手停下輪椅,然後側頭回頭看向魏來:“我不會做誰的說客,隻是想讓你知道徐家是你在寧霄城除了州牧大人之外,唯一可以信任的存在。”
    不得不說,徐玥這番話說得極為直接,直接到連正在為之前的思緒發愣的魏來聽到後都不禁詫異的看了徐玥一眼。
    且不論徐玥的話是真是假,但如此直接地說出這樣的言論,怎麽看都像是一個手段拙劣的說客在遊說他人。
    但偏偏轉過頭的少女看向魏來那平靜的目光,讓魏來心底升起的那點奇怪瞬間消失,那是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奇特到讓人難以對她產生半點懷疑。但魏來還是意識到這樣的感覺並不明智,他不願被心底突然升起的感覺所左右,於是低聲問道:“我憑什麽相信你?”
    徐玥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麽問,盯著魏來的雙眼,平靜地回答:“憑我願意告訴你真相……”
    “也憑徐家不需要這場扶龍之功。”
    “我師從歸元宮孟懸壺門下,就憑這層關係,大燕朝廷也不敢和徐家撕破臉。”
    魏來皺了皺眉頭,歸元宮的名字如雷貫耳,那是仔細算來能排進北境前十的神宗。但當初烏盤城趙家的遭遇魏來依然曆曆在目,趙共白以為自家兒子攀上了無涯書院的高枝,就能高枕無憂,可卻在離開烏盤城當天被蒼羽衛的總旗羅相武滅了滿門。魏來不認為排名還稍遜於無涯書院的歸元宮能有這麽大的麵子,能在這奪嫡之爭的血雨腥風中保住徐家。
    魏來的表現被徐玥看在眼裏,很快猜到了他的心思,徐玥不等魏來說話便又說道:“這麽說可能不太恰當,你那位青梅竹馬在無涯書院中的地位或許不低,但和我相比差得很遠。更何況他們看中的是呂硯兒,至於那個姓趙的小子,隻是買一送一的贈品罷了。”
    “無涯書院和大燕相距萬裏不止,這消息傳到無涯書院不知要過多久,等到無涯書院做出反應,期間又有諸多變數,難以預料。我不一樣,你不用擔心徐家的處境。”
    徐玥的語氣平靜,但這份平靜中帶著一種絕對得幾乎不容置疑的自信。
    魏來暗暗心驚,他大概了解呂硯兒被無涯書院看中的契機,是無涯書院中的某位長老看中了呂硯兒的天賦,親自點名要收她入門,這才有了無涯書院派人來接呂硯兒的事,能有這樣的待遇,呂硯兒在無涯書院怎麽也能有個親傳弟子的身份。但聽徐玥的語氣,似乎對呂硯兒的地位很不屑,這讓魏來不得不猜想徐玥在歸元宮中到底是何等地位。
    “我爹這人平時雖然咋咋呼呼了點,但當年和魏先生的交情並非虛假。我過了年關就會回歸元宮,想來短時間內不會回來,加上歸元宮道法的限製,我遲早會斬斷紅塵之事。這婚約你先應下,他日真和朝堂或者某些大人物鬧掰了,或許這層關係還能保你一命。就當是我爹彌補當年對你爹遭遇的不作為吧。”徐玥慢悠悠地又說道,然後不等魏來回應,像是突然想起什麽又說道:“還有……”
    “你想為你的兩位紅顏知己尋找參加翰星大會的機會我能理解,但你的身份擺在那裏,這樣的機會她們能不能把握住我不知道,但要是被某些人知道,說不定她們會成為威脅你的軟肋。”
    魏來聽到這話臉色猛地一變,之前他從未想過這一點,如今意識到自己的“價值”,魏來突然想到自己給她們的身份反而會成為她們的催命符。
    “去撤銷這份擔保吧,徐家會替你做這份擔保,她們可以如約參加翰星大會。至於名次和機遇就隻能看她們自己了。”徐玥輕聲說道,然後再次轉動起輪椅的木輪,緩緩向前移動。
    魏來見狀趕緊跟上,經過一段不長的沉思後由衷地說道:“謝謝。”
    “隻是為了彌補我爹的愧疚罷了。”徐玥頭也不回地說道:“記得明天帶聘禮來我府上,把這件事定下來。斷了蕭寧兩家的念想,也告訴天下人你和徐家的關係。至於你和你那兩位同伴的關係,我徐家自有辦法澄清,你不用多想。”
    徐玥的語氣並不強硬,但帶著一種陳述事實時特有的平靜。
    魏來麵露苦笑:“我好像還沒答應這件事吧?”
    這時魏來已經推著徐玥來到了徐府的門口,徐玥忽然伸出手,指向徐家的大門:“你還記得九年前在這府門前,你說過什麽嗎?”
    魏來皺了皺眉頭,九年前應該是他七歲那年,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徐玥——從那以後,徐玥就被歸元宮的長老收為門徒,常年不在寧霄城,之後魏來幾次來寧霄城都沒見到她,再後來,魏守夫婦遇害,魏來就再也沒來過寧霄城。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那一年的記憶,不太確定徐玥指的是哪件事。
    “九年前你已經給過我答案了。”徐玥的聲音再次響起,她轉過頭看向魏來,清澈的雙眼中突然燃起炙熱的光芒。
    那光芒刺痛了魏來,一些塵封的記憶突然湧現,魏來想起了那年風雪中,他和女孩在徐府門前的約定。
    他臉上露出錯愕的神情,其實他並未忘記,隻是這樣的約定太過荒誕,尤其是在他父母出事之後,魏來幾乎把過去的種種都拋在腦後,隻把這些當作荒誕的戲言。而此刻才知道有些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他一時語塞,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回應。
    徐玥深深地看了一眼此刻沉默的魏來,再次輕聲說道:“你不用多想,我遲早會斷絕紅塵,這隻是我為了報答當年你為我挺身而出。”
    “我修因果之道,講究因果有序,你種了因,我還你果,你受之無愧,我予之心安。”
    魏來難以理解徐玥所說的因果之道,他沉思了一會兒,決定避開這個讓他恍惚的話題,盯著徐玥說道:“為什麽你們都這麽肯定江浣水會為了我讓步?”
    徐玥自然察覺到了魏來的逃避,事實上她所修行的法門最擅長的就是洞察人心,推演萬物,但她沒有揭穿少年的心思,而是在聽到這個問題後麵色一沉,然後幽幽說道:“六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