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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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賢樓中,一張太師椅上正坐著一人,其身旁放置著學館雜役小心翼翼呈上的上好青雲安。此茶乃寧州特產,整個北境唯有距離寧霄城六十裏外的青雲山中方可產出。即便隻是靜置一旁,那淡淡的茶香已然縈繞整個房間,僅輕嗅一口,便令人心曠神怡,仿若置身於溫軟的夢境之中。
然而,此刻坐在知賢樓內的幾人,均無福消受這青雲安的美妙功效。
宋世子的心思不難揣測,他滿心所想的,皆是如何將魏來抽筋剝皮,讓其死無葬身之地。除此之外,那所剩無幾的零星思緒,大抵便是對身旁這位大燕太子的不滿了——今日一早,左先生與宋鬥淵師妹便和紫雲宮的眾人匆匆趕往某處,而宋鬥淵因之前所犯之錯,被左先生責令在客棧反省。宋世子向來並非會反省自身過錯之人,他依舊在客棧大廳喝著悶酒。不想,自稱大燕太子的袁袖春竟不請自來。
起初,宋鬥淵並不相信對方身份,更無與其交談的興致。但當對方亮出代表大燕皇族的玉佩,並知曉他的境遇後,言稱可為他在這白馬學館開啟天字級的聚靈陣,助他迅速恢複受損修為,宋鬥淵終究心動了。宋鬥淵並非愚鈍之輩,他深知袁袖春這般示好背後的目的。但他毫不介意,他甘願滿足對方欲借他與天闕界話事人牽線搭橋的意圖。因為於天闕而言,無論是金家還是袁袖春,又或是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掌控大燕朝政,都無關緊要,他們無非是想借此尋得讓天闕界參與燕地紛爭的途徑。隻要袁袖春拿出足夠的誠意,宋鬥淵如此行事不僅不會受罰,說不定還能立下大功。況且,除此之外,他還有著足以讓自己報仇雪恨的謀劃……
可偏偏,這位所謂的太子竟如此無能。身為燕地未來的帝王,竟連一些平民都無法驅使,致使他再次遭受那家夥的侮辱,然後愣愣地待在此處,等待那些平民決定是否為他開放那天字級的聚靈陣。這對宋鬥淵而言,無疑是莫大的恥辱,而當下的他卻不得不忍氣吞聲。畢竟以他如今的修為回到天闕界,暫且不提會被從將星榜除名,一旦虎落平陽,那些對他心懷怨恨或是曾被他欺壓的人定會蜂擁而上,他稍有不慎便會有性命之憂。因此,這白馬學館中的聚靈陣於他而言顯得至關重要,這是他恢複修為的最大希望。
……
相較宋世子對自身命運的憂慮,袁袖春的心思則要糾結得多。
他端起身旁的青雲安輕抿一口,這號稱能凝氣安神的大燕第一茶入喉,卻讓袁袖春的心思愈發紛亂如麻。他借著飲茶的間隙,裝作不經意地回首看了一眼身後站立的少女——她依舊麵色冷峻,神情安寧,仿佛這世間沒有任何事能觸動這女子的心弦。
平心而論,在此之前袁袖春甚是擔憂將此提議說出口後,會引發阿橙的強烈反應。為此,在來寧霄城的路上,他心底便已構思了諸多說辭——
比如曉之以理:“金家步步緊逼,江浣水無意參與奪嫡之爭,寧州三族,蕭家與紫雲宮關係緊密,毫無周旋餘地,寧家雖願輔佐,但仍不足以拉攏整個寧州的力量,唯有徐家目前尚未明確傾向。徐家的千金,早年拜入歸元宮門下,據說在歸元宮中地位頗高。若能與之聯姻,一來有徐寧二家庇護,寧州大半勢力將站在我們這邊。二來有歸元宮支持,亦可消除天闕界帶來的部分影響。此乃一石二鳥之計,若不施行,恐怕隻能坐以待斃。”
當然也有動之以情的話語:“我知曉橙兒心意,我對橙兒之心,天地日月皆可鑒證。若有可能,我何嚐不想與橙兒歸隱山林,搭建茅屋相伴一生。但世事所迫,我與那徐家千金的婚事關乎你我的未來,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走出這步棋,但橙兒放心,在我心中,橙兒永遠是我最親最愛之人……”
除此之外,還有林林總總十餘種說辭,從各個角度論證說服阿橙。但遺憾的是,這些袁袖春深思熟慮、反複斟酌措辭的話語最終都未能說出口。
當他說出那番話後,本以為會迎來狂風暴雨的袁袖春,等來的卻是女子淡淡的一句:“一切憑殿下心意。”
起初,袁袖春還以為這是阿橙怒極之下的以退為進。但此後女子的表現極為正常,無論是向他講述寧霄城各方勢力的近況,還是為當下寧州局勢出謀劃策,甚至在最後,還不忘告知他那位徐家的千金小姐可能的喜好。那般模樣,像極了一位盡職盡責的謀士。但偏偏阿橙不單是他的謀士,故而阿橙的冷靜反倒給袁袖春帶來了更多的困擾。這位太子殿下趁著飲茶的時機,回首瞟了阿橙一眼,女子臉上毫無神色變化,他的心底也隨之生出了些許莫名的煩躁。
“赤霄軍統領,徐陷陣拜見太子殿下!”就在袁袖春思索著這些時,一道壯碩的身影忽地從門外大步邁進,在他身前低頭跪下,高聲說道。
“徐統領請起。”從思緒中被拉回的袁袖春趕忙伸手,將跪拜在身前的男子扶起。
“我聽州牧大人所言,太子要等到月末才到寧州,怎今日就到了?微臣未有準備,怠慢了殿下,還請殿下恕罪。”徐陷陣起身之後,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說道。
“統領忠君愛國,天下人盡皆知,我替父皇謝過統領還來不及,怎敢降罪。”袁袖春微笑著說道,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呈現出一派君臣相知、相互信任的美好景象。
經過近百息的寒暄,二人終於落座。徐陷陣沉吟片刻,說道:“剛剛我已聽徐老與我說過,殿下此行是為給這位世子求得天字級的聚靈陣,對嗎?”
徐陷陣說著,又將目光投向一旁的宋鬥淵。那時,滿臉絡腮胡的赤霄軍統領雙眸忽地眯起,臉上浮現出古怪的笑意,盯著宋鬥淵說道:“這位公子怎看上去如此眼熟呢?”
宋鬥淵身子一顫,他萬萬沒想到這白馬學館背後真正的主人竟是那日出手救下魏來之人。
他的頭在那時垂得更低了,對於徐陷陣的詢問不做任何回應。一旁的袁袖春見狀,還以為宋鬥淵仍介懷一個時辰前在白馬學館前的遭遇,他趕忙接過話頭說道:“忘了介紹,這位是天闕界的宋世子,當初因與魏兄有些誤會,起了衝突,損了些許修為,故而想借觀中的天字級聚靈陣一用。”
“好說好說。”徐陷陣眯著眼睛笑道:“殿下吩咐的事,微臣豈敢不從。”
本以為還需費一番口舌的袁袖春見徐陷陣如此爽快地應下此事,頓時喜出望外,而一旁本以為此事無望的宋鬥淵也頗為驚喜地在那時抬起頭,看向徐陷陣的目光頓時變得熱切起來。
“徐統領深明大義,袖春謝過了。”袁袖春如此說道,心底暗暗盤算著徐陷陣既然能如此輕易應允此事,那是否意味著徐陷陣有意向他示好,如此一來,拉攏徐家,與徐玥定下婚約之事想來也會順利許多。這般想著,袁袖春的心情也好了許多,之前因阿橙詭異態度而產生的不快,也消散了大半。
“事不宜遲,那統領現在便請為宋兄開啟聚靈陣吧。”想到這裏,袁袖春又說道。
但徐陷陣在聞言之後卻依舊坐在那太師椅上,眯著眼睛盯著袁袖春,沒有絲毫動身的意思。
隨著袁袖春一同站起身子的宋鬥淵也在這時轉頭看向徐陷陣,目光充滿困惑。
“統領是還需要做些準備嗎?”袁袖春同樣弄不明白徐陷陣的意圖,皺起眉頭,低聲問道。
“天字級的聚靈陣催動,確實需要數量龐大的靈石與妖丹……”徐陷陣伸手輕敲身旁的案台,發出陣陣輕響。
“那就快去準備,你想讓我等到何時?”一旁的宋鬥淵麵色不善,冷冷地說道,那與生俱來的優越感讓他即便到了此時,依舊沒有半點求人的自覺。
這讓一旁的袁袖春也不禁皺起了眉頭,他心底正想著此時該說些什麽讓徐陷陣不要因此心生不滿,徐陷陣卻忽地站起身來:“宋公子別急,聽我把話說完嘛。”
“這些東西雖然所需數量巨大,但我白馬學館中早有準備。”說到此處,徐陷陣又看向袁袖春,笑道:“可太子殿下是不是忘了給微臣什麽東西?”
徐陷陣這個問題讓本就困惑的袁袖春更加不解,他問道:“統領何意?”
“陛下的旨意。”滿臉絡腮胡的男人低頭說道,他的眼眸中隨即閃爍起比狐狸還要狡黠的光芒。
“旨意?什麽旨意?”袁袖春愈發迷惑。
“殿下要我運轉這聚靈陣,難道沒有陛下的旨意?那也就是說這並非公事,而是私事咯?”徐陷陣眯著眼睛問道。
聽聞這話,袁袖春臉上的笑意頓時收斂,他眼中的光芒也在那時變得陰冷:“那統領的意思是,不願行這個方便了對嗎?”
“當然願意。”徐陷陣高聲說道,語氣中甚至帶著些許被人輕視後的惱怒:“殿下把老徐當成什麽人了?隻有那婦人才會出爾反爾,老徐生來耿直!怎會做這首鼠兩端、反複無常之事呢?”
而這番話說完,徐陷陣又是話鋒一轉:“但既然是私事,終歸要講究一個先來後到,這樣說殿下應該能理解吧?”
徐陷陣的話已說到這個份上,無論是袁袖春還是宋鬥淵都明白,眼前這個看似豪爽,實則狡猾如狐的家夥到底是什麽意思。
“哼!先來後到?”一旁的宋鬥淵聽到這裏,再也無法抑製心頭一再忍耐的怒火,他冷哼一聲說道:“區區一個鄉野小民憑什麽與我講先來後到?”
袁袖春見狀,心底雖也對徐陷陣這番頗有戲弄之嫌的做法不滿,但還是壓下心頭的火氣,一邊安撫著宋鬥淵,一邊客氣地問道:“那敢問徐統領,魏兄要使用那天字級的聚靈陣多久?何時能讓宋兄使用?”
“要不了多久。”徐陷陣擺手笑道:“也就兩個月的時間,翰星大會之後……”
“你莫要欺人太甚!”宋鬥淵一拍桌麵,怒不可遏,他此番隨宗門長輩前來名義上是為寧州的翰星大會,大會結束他豈有留在此地的理由。徐陷陣此言說得好聽,實則是有意戲弄於他。
徐陷陣臉上的笑容在那時收斂,他眯著眼睛盯著對方說道:“徐某是個粗人,但能在寧州立足,靠的便是立規矩講規矩,閣下若覺徐某欺人大可去尋別家求助。”
這幾乎是下達逐客令的一番話讓宋鬥淵的臉色愈發難看,他雙拳緊握,寒聲低語道:“天闕界的怒火,可不是你手中那所謂的赤霄軍能夠承受的。”
這已然是**裸的威脅,但徐陷陣卻並未因此露出半點惱怒之色,他隻是微微側身,朝著屋外伸出手,躬身說道:“閣下,請吧。”
逐客令已下,宋鬥淵縱有千萬句咒罵之言,此時也隻能硬生生地咽回去,他狠狠地看了徐陷陣一眼,隨即轉身,怒氣衝衝地拂袖離去。
目睹這一變化的袁袖春眉頭緊皺,他怎麽也沒想到,此事最終會發展到這般地步。他看了看那宋鬥淵離去的背影,又轉身看向身後的男人,在那時壓下了心底的諸多情緒,朝著徐陷陣拱手一拜:“今日之事,衝撞統領了,袖春這就離去,亦會找機會與宋兄說明,希望不會因此舉讓徐統領遭受不必要的麻煩。”
徐陷陣卻擺了擺手,笑道:“不礙事,不礙事。”
“天闕界也罷,大楚也好,在老徐這裏都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倒是殿下,可願聽老徐一言?”
袁袖春不免有些詫異,但盡管心底對徐陷陣今日的所為頗為不滿,終究不好拒絕對方此言,他點了點頭,一臉誠懇地應道:“統領請講。”
“現在的寧州,有蛟龍食人氣運也好,以後要成為殿下與五皇子的戰場也罷,管他會不會就此民不聊生,那都是大燕的家事。管他天闕界還是大楚王朝,能看,卻輪不到他們說。”
“殿下明白了嗎?”徐陷陣頗有些語重心長地說道。
袁袖春聞言愣了愣,然後點了點頭:“我知道統領的意思,我也隻是不想讓統領與天闕界產生隔閡,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本是一番好意之語,可落入徐陷陣耳中,這位赤霄軍統領卻一臉失望地搖了搖頭:“殿下還是不懂啊。”
“嗯?”袁袖春聞言,滿心疑惑。
這時,從出現開始便一直笑容滿麵,即便被那宋鬥淵威脅也不曾惱怒的男人,卻忽地神情肅穆起來。他盯著袁袖春,那狹長的眼縫中不再有狐狸般狡黠的光彩,而是閃爍著一種灼熱又鋒利的光芒,那光芒仿若一支利箭,刺破眼前的時空,讓男人得以穿越時間,窺探到數十載前,那個三族攜手並肩,北拒齊兵,南抗鬼戎,東禦王楚的歲月。
他說道:“我是想告訴殿下,如今的大燕能有四州之地,五皇子與殿下能有閑心爭個你死我活,他天闕界的高徒隻能對著你我逞口舌之能,靠的是五十餘年來寧州三代人的勵精圖治,靠的是老州牧的左支右絀,靠的是一具具數不清的三霄軍士卒的屍體堆砌出的太平盛世。”
“殿下也好,金家也罷,莫要引狼入室,將祖孫三代逾百萬亡魂的努力,毀於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