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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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鬥淵的背後所倚仗的乃是北境公認的第一神宗——天闕界。
    天闕界與大燕的紫雲宮向來關係密切,而紫雲宮的掌教真人衛流芳前些日子才將五皇子袁鈺收歸門下,當作關門弟子。
    這是一條脈絡清晰的線索,雖說天闕界處於大燕疆域之外,沒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插手大燕內政。但世間之事,表麵的規矩與暗中的行徑向來並非同步。就如半個多月前,天闕界突然宣稱將以交流修行心得之名,接納數名紫雲宮的門徒,此消息一出,令大燕境內那些暗中思量奪嫡之爭的人心頭一驚。大燕的奪嫡之爭愈發激烈,自然等不及那些前往天闕界的門徒學成歸來為金家所用,然而這樣的態度立場一經擺出,便足以讓那些搖擺不定之人的心思產生微妙變化——畢竟如此強大的勢力選擇支持金家,是否意味著廢太子而立五皇子已成大勢所趨?
    而此刻,奇異之事發生了。
    天闕界的宋鬥淵竟然與袁袖春走到了一起,並且袁袖春一開口就要為這位宋鬥淵謀取白馬學館中那座天字級聚靈陣的使用權。若說二者隻是偶然相逢,恐怕無人會信。
    那位名叫徐通的老人顯然對太子與天闕界的門徒走到一起頗為意外,他略微思考,數息之後恭敬說道:“實非老朽有意為難殿下,隻是這天字級的聚靈陣乃是我白馬學館的重寶,此陣的運轉需特殊法門為引,而此法唯有我徐家家主知曉,老朽確實有心無力,難以幫到殿下。”
    “哼,區區一座天字級聚靈陣便讓你們如此大費周章,當真是蠻荒之地,未受教化。”老人此言一出,站在袁袖春身側的宋鬥淵冷哼一聲,滿是不屑地說道。
    這般話語自然毫無禮數,袁袖春心性不凡,尚且能夠保持麵色平靜,但跟在他身後的那位橙衣少女卻不禁眉頭緊皺,麵露不悅。
    “那老館主可否告知徐統領現今在何處,我也好與之談論借陣之事。”袁袖春再次問道,態度依舊溫和。
    “家主此刻應當在城外赤霄營中,太子可先入我館中休息,我這就派人去尋家主歸來。”徐通趕忙回應。
    ……
    “那個身著橙色衣衫的女孩就是當年楚侯的遺女吧?”魏來盯著學館門前的場景,心中對於袁袖春與宋鬥淵如何走到一起也有些疑惑。這時,跟在他身後的初七終於擠入人群,來到魏來身側,抬頭看著站在袁袖春身後的那位橙衣女子,語氣調侃地問道。
    但見魏來聽聞之後並不理會他,初七也不氣餒,接著又說:“我聽江浣水那老家夥說,你好像對這女孩挺感興趣的?”
    “確實長得不錯,隻可惜人家是太子的女人……”
    初七說得興起,可魏來卻在這時突然邁開步子,排開眼前所剩不多的人群,徑直走向學館門口。
    “我去,這是要爭風吃醋打上一場了嗎?這小子脾氣這麽暴躁?”話剛說到一半,被魏來此舉打斷的初七在原地愣了一會,反應過來後盯著少年上前的背影,不禁喃喃自語。
    此時,魏來已然走到白馬學館的館門前。數道刀戟在那時橫在他身前,將他的去路攔住。
    “太子親臨,閑人勿進。”其中一位黑狼軍的甲士悶聲說道。
    “軍爺行個方便,在下尋老館主有要事。”魏來態度恭敬地回應。
    二人這番對話,傳入了在徐通的指引下正要走入白馬學館的袁袖春等人耳中,眾人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待到看清魏來的模樣,眾人的臉色紛紛在那時一變——袁袖春神色詫異,阿橙眉頭微挑,至於那位宋世子,更是臉色一滯,轉瞬間變得鐵青,仿佛被拳頭大的桃核卡住了喉嚨一般。
    “你是?老朽不曾記得認識閣下……”徐通並不知曉魏來的身份,他上前一步盯著魏來看了一會,皺著眉頭說道。
    “老館主認不得晚輩並不奇怪,但想來應當認得此物。”魏來拱手說道,說完又從懷中取出那枚徐玥贈與的銅牌,雙手伸出將其奉上。
    瞥見此物的徐通雙眼一凝,轉頭看向袁袖春說道:“殿下,此物是徐家令牌,隻有家主與小姐各執一枚,一般絕不會輕易予人,還請殿下讓諸位將軍放那小兄弟進來,老朽也好一問究竟。”
    袁袖春聞言點了點頭,看向魏來的雙眸中洋溢著真摯的笑意,似乎這位太子殿下絲毫沒有因為昨日之事對魏來產生半點嫌隙,他朝著那些黑狼軍甲士伸出手,嘴裏不悅地說道:“魏公子是我至交好友,你們攔著作甚,快些請公子進來。”
    那些黑狼甲士聞言哪還敢有絲毫阻攔,趕忙紛紛收起刀刃,恭敬地向兩側退開。
    得以走上前的魏來倒也極有禮貌地朝著太子拱手道謝,又看了阿橙與那麵色鐵青、自魏來出現後便一直低著頭的宋世子一眼後,魏來這才走到那徐通跟前,將那枚令牌遞到老人手中。老人接過此物,仔細端詳了數息,便看向魏來說道:“這是小姐手中那枚,公子可是魏先生之子,魏來公子?”
    老先生雖年逾古稀,但頭腦極為靈光,看到那令牌,便一下子道出了魏來的身份。
    魏來自然不會隱瞞,點了點頭:“正是晚輩。”
    “那小姐將此物托付給公子,是有何事要吩咐老朽?”徐通是個明白人,他既然能通過徐玥的令牌猜出魏來的身份,那想必也應當清楚魏來與徐玥之間的種種。但老人並未多問,而是直截了當地詢問起魏來此行的目的,倒是讓魏來省去不少麻煩。
    “勞煩館主為晚輩開啟館中地字級聚靈陣。”老人如此爽直,魏來自然也不會虛與委蛇,他朝著老人拱手,直接說明了來意。
    “嗯?”徐通聞言一愣,他昨日便聽徐餘年來館中向他抱怨,那個叫魏來的家夥不知好歹,拒絕了與徐玥的婚約不說,竟然還好意思讓徐玥幫忙,將他那幾個朋友硬塞進了白馬學館的天字班。徐通為人圓滑,意識到這是一個徐家向州牧示好的機會,對於徐餘年的抱怨一笑置之,然後用心安排好了孫大仁等人的去處,甚至將那位算是他半個故友的天罡山來的酒鬼也塞給了孫大仁等人。況且以那酒鬼的性子,尋常人根本難以在他那裏討到好處,塞給魏來的那些朋友,就當一個順水人情,成與不成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但無論是將幾個學生塞進天字班,亦或是將曹吞雲送給幾人作為教習,對於白馬學館以及學館背後的徐家所付出的代價都微乎其微。而現在這地字級的聚靈陣卻不同,這地字級的聚靈陣雖比不上那座天字級的神物,但所需的消耗同樣巨大,將這樣的代價用在眼前這少年身上是否合適,徐通也拿不準。但畢竟魏來手中拿著的是徐玥的令牌,他斷沒有為難的理由,在微微一愣之後,老人便再次問道:“既然小姐有令,老朽自然遵從,隻是不知公子要使用這聚靈陣多長時間?老朽也好托人準備相應的妖丹靈石。”
    “這個嘛……”魏來聞言側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後那位天闕界來的宋世子,頓了頓,又說道:“我也說不準。”
    “大概是,需要一直使用到徐家主來為在下開啟那座天字級聚靈陣前為止……”
    ……
    此話一出,魏來身後的袁袖春與宋鬥淵皆是臉色一變,隻是前者很快壓下了這突然湧起的神情變化,而後者則是雪上加霜,那原本就極為難看的臉色隨著魏來這番話變得愈發鐵青,若有心人仔細觀察,甚至不難發現這位天闕界來的世子身子隱約開始顫抖,雙眸之中殺意湧動,卻又被他強行遏製。
    一旁的袁袖春自然感受到了身旁之人的變化,但他並未戳破,隻是安靜地站在原地,麵帶微笑地看著正在對話的魏來與徐通。
    徐通大概也沒想到魏來到來的目的竟如此湊巧,他本就在為太子殿下的請求而暗自煩惱,魏來的到來無疑讓他的煩惱更甚。他眼珠一轉,心生一計,當下便笑眯眯地說道:“這就有些不巧了,方才太子殿下也為那位世子向老朽求取了這天字級聚靈陣的使用,我白馬學館之中隻有一座天字級聚靈陣,二位到底何人使用不若先商量一下,我也好再派人向家主稟報,莫要為難老朽這把老骨頭?”
    袁袖春聽聞此言,雙眼頓時眯起,看向老人的目光變得淩厲了幾分。而他身旁的那位宋世子更是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火氣,就要上前。可腳步剛邁出,袁袖春便伸出手將其攔住,而後他盯著那一臉憤恨之色的天闕界世子,向對方遞去一道稍安勿躁的眼色,這才看向魏來。
    自從他母後去世,袁袖春便不得不學著一個人去麵對世間的風雨。
    那些風雨並不會因為他是這四州之地的太子而對他有所收斂,恰恰相反,正是因為這樣的身份,袁袖春需要麵對的風雨比尋常人來得更大、更急。
    在這樣摸爬滾打的過程中,袁袖春學會的第一件有用的本事便是察言觀色,他要去思考、揣測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王,所說的某一句話、賜予他的某一件事物背後的含義與目的,多思考多行動少言語,才能在這龍驤宮中活得更久,這是他母親臨死前拉著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袁袖春將其牢記心中,並在之後的日子裏始終踐行。所以當眼前的老者說出那番話的瞬間,他便洞悉了對方的心思,無非是想把這個皮球踢給他們,讓自己從這終歸要得罪一方的泥潭中脫身。這樣的做派像極了大燕朝堂上眾多的文武百官,按理來說袁袖春對此應當習以為常,但此時此刻,這位太子殿下的心中卻不可抑製地燃起熊熊怒火——他是袁袖春,是大燕名正言順的太子殿下,而眼前那個叫魏來的家夥,不過是罪臣之後,無非就是有一個做州牧的外公而已,眼前的老人卻因為不想得罪對方而將這顆皮球踢出,由此可見在大燕百姓的心中,他這個太子殿下是何等的無足輕重。
    但不管心底如何憤怒翻湧,表麵上袁袖春依然展現出一副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模樣。
    “魏兄,宋世子是天闕界的高徒,此番前來我寧州乃是為了挑選寧州弟子中有天賦資質之人,送往天闕界修行,於我寧州於我大燕都是善舉,卻不想遇逢不測,遭了歹人算計,修為受損,故而方才需要這天字級的聚靈陣修複傷勢。我知魏兄深明大義,定會明白其中輕重緩急,還望魏兄行個方便,袖春必然銘記徐兄今日恩德。”袁袖春這般說著,卻並未注意到他身側的宋鬥淵隨著他這番話臉色變得更加古怪和難看。
    當然,不止那位宋世子,周圍圍觀的百姓、亦或者他身後的阿橙乃至那位踢皮球的白馬學館的館主,在聽聞袁袖春這番義正詞嚴的陳詞之後,麵色都極為古怪。袁袖春多少察覺到了這般異常,他仔細回想了一番,卻不明白自己何處出了問題。
    “殿下昨日才到這寧霄城,想來應當還不知道這位宋世子口中的歹人,正是在下。”魏來微笑著看著袁袖春,極為“善解人意”地為這位太子殿下解開了心中的疑惑。
    袁袖春顯然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樣一層關係,他在那時身子一顫,臉上的神色變得難看了幾分。
    他身後的阿橙也在那時皺起了眉頭,她確實知曉此事,但今日一早太子與這宋鬥淵的相遇太過突然,二人又一路相談甚歡,以至於她根本沒有機會將此事告知太子。
    “老館主不必為難,先請為我開啟地字級的聚靈陣便可,至於那天字級的聚靈陣最後到底歸屬何人,我想徐統領到來之時自有定論。”說完這話的魏來根本看也不曾去看那袁袖春與宋鬥淵一眼,轉身便邁步走向白馬學館之中。
    而那位老館主見狀遲疑了一陣,朝著袁袖春一行人行了一禮,又喚來管事引領袁袖春等人入館暫坐後,便趕忙跟上魏來的腳步,前往館中那聚靈陣所在之地。
    ……
    白馬學館會客所用的知賢樓外,借故將宋鬥淵一人暫時留在大廳中,與阿橙一同來到一處角落的袁袖春皺著眉頭看向那身著橙衫的少女,問道:“那魏來竟然與這天闕界的弟子交惡,如此重要的事情,你為何不曾與我提及?”
    少女低著頭,說道:“昨日殿下來到寧霄城後,先是見了魏公子,而後又與寧陸遠密會,一直到了亥時方才回到下榻之地,我恐殿下身體過於操勞,故而方才想將寧州各方的近況今日稟報給殿下,卻不想今日一早殿下便與那天闕界世子相遇,更不想殿下……”
    說到此處的少女忽然停下,似乎有所顧慮,欲言又止。
    “卻不想我如此急切地想要拉攏那姓宋的家夥對嗎?”反倒是袁袖春眉頭一挑,接過了阿橙的話茬,繼續說了下去。
    阿橙聞言趕忙低下頭:“阿橙不敢妄論殿下決策,今日讓殿下失了顏麵是阿橙之責,阿橙願意受罰。”
    袁袖春見少女如此,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啊,我娘在世時便常說忠言逆耳利於行。”
    “橙兒想要的是什麽?是我登基繼位後的雞犬升天?還是希望我能夠給我們大燕天下帶來些不一樣的東西?”
    袁袖春說這話時的目光清澈誠懇,一位太子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對於大多數尋常人來說已是一件足以令人動容的事情。但讓阿橙有些愧疚的是,她在聽聞這個問題之後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就在昨日,那個少年向她問過同樣的問題。
    而她在這一瞬間的愣神被袁袖春看在眼裏,很自然地被那位太子誤解了意思。袁袖春對阿橙此刻的模樣很是滿意,他噙著笑意繼續說道:“在來之前我便收到了消息,其中便有袁鈺得到了古桐城中那頭陰龍所化神紋的傳承,他的修為暴漲,又有身為八門大聖的衛流芳指點迷津,恐怕不出五載光陰,他便可有所成就,此消彼長,我並無苛責橙兒之意,但未有去到關山槊的傳承本就讓我落於下風,此事又傳入父王耳中,父王心中恐怕對於袁鈺早有偏袒。留給我的時間遠沒有想象中那麽多了……”
    “故而我今日撞見那天闕界的門徒,便有些心急,失了方寸,想要借此為契機嚐試著化解金家在天闕界勢力方麵給我們帶來的壓力……”
    阿橙聽聞這番話,心底不免有些觸動,對於袁袖春今日突兀之舉也理解了不少。
    “殿下的顧慮阿橙很清楚,殿下放心,阿橙一定會竭盡全力幫助殿下的。殿下也得切記,社稷之事不可借助外力,當年齊國內亂,也曾請九蓮金寺的高僧出手,如今齊國深受九蓮活佛製約,殿下牢記前車之鑒,方才能為大燕百姓謀得一個太平盛世。”阿橙態度恭敬地說道。
    但即便到了此時,這位女孩的眉眼依然冷淡,袁袖春也已記不清有多久未曾見過這女子露出半點與這番如死水一般的靜默不同的神情了。
    袁袖春對此習以為常,他沉吟了一會又說道:“還有一事,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有必要與橙兒說上一說。”
    見袁袖春麵有異色,似乎頗為為難,阿橙便說道:“殿下請講。”
    “橙兒應當清楚,比起金後,即使有茫州為我們所用,我們的力量在金後麵前依然顯得極為薄弱,因此拉攏寧州對於我們是不容有失之事。但那位魏公子的態度橙兒應當也看見了,來之前周老曾與我言說過一個辦法,我本不願去做,但今時今日,卻是身不由己……”
    “殿下到底想說什麽?周老所說之計策又是什麽?”袁袖春這欲言又止的態度實在是古怪至極,阿橙聽得雲裏霧裏,皺著眉頭追問道。
    袁袖春到了這時依然有所遲疑,他低頭又沉吟了一會,方才抬頭看向阿橙,然後咬牙說道。
    “周老說若有必要,他可向陛下為我請來一旨,欽點徐家千金與我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