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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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鬥淵的心情極差。
    自幼便展露非凡天賦,養尊處優的他,從未遭受過這般被人戲弄的恥辱,更何況這恥辱還是來自他眼中的賤民。
    他滿心憤怒地拂袖而去,隻是這白馬學館規模宏大,來時他心懷雜念,隻是任憑他人引領,此刻獨自離開,竟迷失了方向,頓時心頭愈發煩躁,盲目亂轉時,竟與胡樂一行人撞了個正著。
    此刻雙方目光交匯,彼此的臉色都頗為難看。
    以往,宋鬥淵定會以教化之地、仙土聖裔之名好好教訓一番這些衝撞他的賤民,可如今,這樣的念頭剛起,宋鬥淵便想起了孫大仁等人的那位同伴。
    對方那毀人修為的手段,遠超宋鬥淵的認知,而他能在天闕界立足,依靠的便是自身修為,倘若再起衝突,那家夥再次動手吞去他數隻孽靈……宋鬥淵深知倘若如此,回到天闕界後等待他的將是何等淒慘境遇。想到此處,宋鬥淵的臉色愈發陰沉,卻不得不強壓心底怒火。
    他又轉頭看向與他相撞之人,這一看,宋鬥淵不禁一愣——這人他也認識。
    正是前日撞翻他酒桌,被他暴打一頓的家夥,宋鬥淵在心底暗暗思量,今日真是冤家路窄。想著正要轉身離開,可忽然他似是意識到了什麽,收回的目光再次落在孫大仁與胡樂一行人的身上。這一舉動轉瞬即逝,他並未將目光停留太久,數息後便收回,然後冷哼一聲,邁過眾人離去。
    “這家夥……”孫大仁知曉自己並非宋鬥淵的對手,對於對方的離開也未加阻攔,隻是伸手扶起倒地的胡樂,盯著宋鬥淵的背影,憤憤不平地低聲嘟囔道。
    “孫兄慎言,此人來路不凡,招惹不得。”胡樂趕忙勸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宋鬥淵的厲害,以至於看清對方麵容的那一瞬間,胡樂甚至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這並非胡樂膽小懦弱,隻是尋常人家的處境便是如此,大人物們不經意間的喜怒,輕易就能決定尋常人家的興衰。就如紫雲宮的衛玄長老一時高興便給了胡樂成為紫雲宮門徒的大機緣,而宋世子的滿腔怒火,也能瞬間讓胡樂的這份機緣化為泡影。
    胡樂深知其中凶險,故而謹小慎微,這是小人物必要的生存之道。
    “不就是那勞什子天闕界嗎?還不是被阿來打得落荒而逃。”孫大少爺向來如此,打不過可以,但嘴上絕不認輸。
    胡樂心頭一緊,不知眼前孫大仁所言是真是假,那個叫魏來的少年若真有如此實力,那此次翰星大會是否會有更多難以預料的變數呢?
    “那是人家阿來,你去惹一個試試!有這閑工夫呈口舌之快,還不如多背背書。”一旁的龍繡可不會給孫大仁繼續胡言亂語的機會,毫不留情地譏諷道。
    不知為何,這番不中聽的話,今日對孫大仁卻極為有效,孫大仁縮了縮脖子,低聲應道:“哦。”
    這般模樣引得劉青焰等人一陣輕笑,被宋鬥淵衝撞後的不快也因此消散了不少。而後胡樂再次與眾人辭別,並約定晚些時候前來拜訪,這才與魚璿兒一同離開。
    ……
    “這道聚靈陣的製作極為精細,雖是地字級,但其諸多工藝比一些天字級的聚靈陣還要出色,絕非普通陣師與工匠能夠打造。”初七站在徐通為魏來啟動的地字級聚靈陣中,搖頭晃腦地對這聚靈陣評頭論足。
    所謂聚靈陣,實則是加速聚集周邊天地靈氣,並將其匯聚於一處的陣法。當然,要達成此目的,絕非如說書先生所講,畫上些許咒文、勾勒一些古怪紋路便可。實際上,聚靈陣仿若一座巨大的工事,其外形通常會被建造成高塔模樣,占地不大,但依據品級的不同,塔身的高度卻有天壤之別,從幾丈到幾十丈,甚至上百丈都有可能。塔身所用材料為一種名為潼陽木的東西,此物與天地靈氣的契合度極高,用以收納靈氣再合適不過。
    然而,僅靠潼陽木想要建成聚靈陣遠遠不夠,各種特殊材料的銜接,塔身上收納靈力的法陣的雕刻,在不同陣師手中皆有不同的講究。如同同樣的材料打造出的刀戟劍刃,在不同工匠手中會有顯著的優劣之分,即便同為同一品級的聚靈陣,也會因陣師的差異,呈現出諸多不同。
    而眼前這座聚靈陣在初七看來,乃是出自極為高明的陣師之手,初七繞著魏來踱步,目光仔細端詳著四壁時隱時現的青色法陣,又抬頭看向頭頂距離他足足十餘丈之遙的塔頂,眉頭忽地皺起:“不對啊,以這聚靈陣的工藝,起碼應當是天字級的聚靈陣,怎實際聚集靈氣的速度隻堪堪與地字級持平?”
    此時,盤膝坐在陣眼中心的魏來忽然睜開眼睛,少年眉頭同樣緊皺,低聲自語道:“不夠。”
    “不夠?什麽不夠?”初七聽聞轉頭看向魏來,疑惑地問道。
    “靈氣不夠。”魏來皺眉回應。
    初七臉上神色頓時變得怪異起來,他閉上眼睛細細感受一番,即便如今他已封劍,修為飛速衰退,但憑借所剩不多的神識,依然能感受到周圍縈繞著的充沛靈力,相比法陣外的天地,濃鬱百倍不止。而每個人吞噬靈力的速度是有極限的,並非如鯨吞海一般來多少就能吞多少。以魏來的修為,顯然無法擁有跟上這般充沛靈力聚集速度的吞噬靈氣能力。實際上對於大多數修士而言,高級別的聚靈陣所聚集的靈力數量都是超出他們吞噬能力的,之所以存在這些高級聚靈陣,實則是因為這些聚靈陣更多時候並非用於加速修士修行,而是為了協助修士破境!
    越是修行到高境,無論是入境還是破境都會變得極為凶險與困難,動輒便會有修士為了破境閉關,這個過程短則數日,長則數年。倘若有這般高級的聚靈陣存在,便能幫助修士在短時間內恢複消耗的靈力,重回巔峰狀態,如此便可在相同時間內進行更多嚐試,同時在靈力一直保持充盈的狀況下,破境亦或者入境的希望也會呈幾何倍數增長。
    故而初七在聽到魏來這番話時才會如此詫異,畢竟以魏來的修為,無論他是要入境、破境亦或者單純修行,這些靈力都完全足夠,他又怎會說出這樣的話呢?
    可還未等初七將心底的疑惑說出口,魏來卻忽然看向聚靈陣陣門的方向,初七也在此時察覺到一絲異動,將目光投了過去。隨即二人一同走出聚靈陣,剛出正門,便見不遠處徐陷陣與白馬學館的館主徐通迎麵走來。
    “哈哈!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幾日不見,魏賢侄的內息愈發雄渾了啊。”還未靠近,徐陷陣便大聲朝著魏來說道,那長滿絡腮胡的臉上笑容滿麵,一派親切熱絡之態。
    “魏來見過徐統領與老館主。”魏來恭敬地向二人拱手,隨後便不再多言。
    這讓徐陷陣有些尷尬,好在他臉皮夠厚,不至於因此下不來台,他訕訕一笑,看向魏來身後的初七,微微一愣,不免覺得這家夥的裝扮太過張揚怪異,但也識趣地沒有多問。
    “事情我都聽玥兒說了,賢侄隨我來。”徐陷陣收回目光,說完便轉身領著魏來朝著那座高達十丈的聚靈陣後方走去。
    不出百息,路過一片林木,一座僅有三丈左右高度的木塔出現在眾人眼前。
    徐陷陣停下腳步,指著那處說道:“這便是白馬學館中的那座天字級的聚靈陣。”
    聽聞此言,魏來望向那座靈塔,不禁皺起眉頭,他對聚靈陣雖了解不多,但一些基本常識還是知曉的。例如聚靈陣的靈塔高度與聚靈陣的品級應當成正比——為在狹小空間中營造出靈氣高度濃鬱的環境,所需吸納的靈氣數量龐大,這就需要更高更大的塔身以及增大攝取靈氣的範圍,這是但凡知曉些聚靈陣知識的人都應明白的道理。
    因此,聽到這話後,魏來不是沒有下意識地懷疑眼前的徐陷陣是不是在故意戲耍他,不過很快他便壓下了這個念頭。
    而徐陷陣顯然看出了魏來的疑惑,他微微一笑說道:“白馬學館的這座聚靈陣,是當年一位墨家大師親手所造,此靈塔與其他靈塔不同,其真正的塔身藏於地下。如此一來,不僅能從地底抽取靈氣,還能減少靈氣的損耗,每次聚靈陣運轉,所聚集且未被消耗的靈力都會被存儲到地底的聚靈陣陣眼之中,凝聚成靈珠,避免浪費。”
    “竟有此等奇妙構想,比起北境那些自稱為靈陣大師的家夥可強太多了。”聽聞這話,一直跟在魏來身後的初七不禁感歎道。
    這般自言自語不免引起了徐陷陣好奇的目光,在寧州摸爬滾打多年,又統領著赤霄軍這樣的雄師,徐陷陣還是有些識人之能的。初七所言本是尋常感歎,但徐陷陣卻隱隱感覺到對方語氣中對所謂靈陣大師的不屑。這樣的不屑絕非能夠佯裝,而是發自內心的輕視。
    徐陷陣不禁好奇,這個身著浮誇絨袍的家夥究竟是何來曆。但此刻顯然不是探究此事的好時機,他很快收斂心思,轉頭看向一旁的魏來,臉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容:“小子,這天字級的聚靈陣所需的靈石妖丹數量巨大,玥兒說你要用足足兩個月,兩個月耗費的靈石妖丹若換成銀兩,估計足以在寧霄城再買下一座白馬學館了。”
    “我那女兒被你迷得暈頭轉向,失了理智,也不問得失,對你言聽計從。但當爹的還是想問一問你,我為你開啟這陣法,付出這般代價,你能還給我,或者說還給玥兒什麽回報?”
    說完這話,徐陷陣微微沉吟,不等魏來回應,又接著說道:“當然,你可以選擇不回答這個問題,或者直言從未想過給那孩子什麽回報,畢竟我拗不過我那女兒,這隻是一個父親的好奇罷了。”
    “一個選擇。”魏來的回答比徐陷陣預想中來得更快,幾乎在他話音剛落便脫口而出。
    但同時這個回答也讓人摸不著頭腦,徐陷陣一時間也難以領會魏來的意思,他與身旁的徐通都不由地將疑惑的目光投向魏來。
    魏來感受到他們的目光,想起那日夜裏在父親的遺留手劄中所見的關於歸元宮中斬塵之法的種種記載,他的神情頓時變得莊重嚴肅。那時他也看向徐陷陣,眼中閃爍著明亮的光芒:“一個當那一天到來時,她能夠做出的與前人不同的選擇。”
    這話依然顯得有些沒頭沒尾,但在聽到的瞬間,徐通與徐陷陣幾乎同時身體一顫,他們眼中滿是震驚與驚愕。甚至連跟在魏來身後的初七,也在那時雙目一凝,看向魏來的背影,眼中光芒變得恍惚起來。
    ……
    那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
    渭水河畔,那個有些傻氣的書生纏著同樣不算聰慧卻凶巴巴的姑娘,他與另一個冷冰冰的姑娘手牽著手,看著那對歡喜冤家笑聲回蕩。他們一同遊山玩水,一同縱情高歌,也一同在酒酣之後許下一些幼稚的承諾——比如什麽娃娃親,比如誰認誰做幹爹之類。當然,多年後初七才知曉,那個看似蠢笨的書生其實一點都不蠢,至少他給自己的兒子定下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娃娃親……
    轉眼間又過了幾年,那個蠢兮兮的書生與凶巴巴的姑娘從遠方寄來請帖,遠在天罡山的初七那一夜徹夜未眠,他站在天罡山的山頂,站在天罡祖劍旁,獨自舉杯,敬滿天星辰,敬遠方故人,敬那曾與他手牽手的姑娘。
    敬他們一同走過的壯美山川,看過的繁華錦繡。
    敬曾經的海誓山盟,也敬她在巍峨神宮前說出的那句——
    大道在前,紅塵當斬。
    ……
    初七回過神來,臉上笑容真摯,嘴裏喃喃自語。
    “不愧是我的幹兒子。”
    “吹牛的樣子……”
    “挺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