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懵懵懂懂的站在樹底下。
    前麵正房門前，一對年輕的女人各自帶著一個孩子，說著什麽。
    晃動的視線讓她看不清眼前的畫麵，隻覺所有的東西都攏著一層光暈，形狀還不停的扭動著，像紙做的一樣……
    聲音都若有若無的，像水灌進耳朵裏的感覺，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同誌，我們是街道辦主任炘安排過來的，住東廂房靠前麵那間……這是一點自家煎的油餅您嚐嚐。”
    “哎呦，新來的鄰居啊，歡迎歡迎。這怎麽好意思呢？謝謝您。”
    “嗨！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嘛……”
    “這就是您家孩子吧？長得可真俊，這是我們家閨女瑞雪，快喊姨。”
    “姨姨！我叫趙瑞雪，我今年四歲了！我會唱歌背書，還會跳房子過家家……”
    “哎，這孩子一點兒都不怕生啊，不像我們家孩子。開顏快喊姨……這孩子，怎麽不做聲？”年輕秀美的少婦很是驚奇。
    “不打緊不打緊，這樣文靜的男孩可不多見，一看就不是書香門第才能教養得出來的。
    玉秀妹子你可得好好教教我怎麽管教孩子的，我們家瑞雪可虎得很，比男孩還調皮些……”
    “嗬嗬什麽書香門第啊……你們倆孩子出去玩吧，不許玩泥巴知道嗎？”
    “哦。”
    ……
    兩小人兒蹲在樹底下玩螞蟻。
    “喂喂！你叫什麽名字？”
    她叉著腰問。
    “……”
    “小啞巴啊？”
    “你才啞巴，程開顏，我叫程開顏。”
    他稚嫩的聲音裏有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平靜，但卻又能蹲在樹底下玩螞蟻，著實讓她好奇心大盛。
    “螞蟻有什麽好玩的，我家有更好玩的，跟我走！”
    她一點都不客氣的拍了拍他的頭發，很神氣。
    呀，好軟和，好幹淨的頭發。
    嗅嗅……
    還有香味……
    “別拉拉扯扯的……”
    ……
    “我們在同一個學校哎！明天我們一起上學吧？”
    “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
    “喂！你為什麽不來喊我一起去上學？”
    “你還在睡覺。”
    “睡覺就不知道喊我嗎？！我那麽信你！”
    她很生氣的質問，昨晚還信誓旦旦的和媽說隻管去上班不用管自己，有人一起去，結果他居然不叫自己！
    “起床上學還要人叫……算了，下次。”
    他看見她眼睛紅了。
    “嘻嘻！”
    轉陰為晴了。
    什麽變臉？
    ……
    “起床吧。”
    “下雨不去。”
    “這麽任性？不去我走了。”
    “哎哎哎！幫我拿衣服。”
    “……你……算了。”
    “幫我係鞋帶。”
    她遞出兩隻腳，語氣十分自然。
    “……你真是個活祖宗。”
    ……
    “我們怎麽又是一個學校？”
    “有什麽好奇怪的？”
    他雖然很不想承認，但身邊的確多了個甩不開的人。
    不出意外的話，初中高中，大學……到了那個時候要下鄉吧？
    大學也要等恢複高考……
    “你都是十二了，男女授受不親，以後你在學校不許和我走太近。”
    “嗬嗬，巴不得。”
    “哼。”
    ……
    眼前的場景像電影院的放映機一樣，一幀幀的閃過……
    閃出流動的殘影，快得她應接不暇。
    畫麵又再次定格，是一個圖書館。
    “你們倆又在這裏啊？喜歡看書是好事，不過你們這個年紀正是為國家做貢獻的時候，可別……算了，明年要下鄉了，好好珍惜吧。”
    書架旁，一個女老師對書桌上挨著坐著看書，可腦袋都湊到一起去了的少年少女教育道。
    ……
    “下鄉？”
    “參軍？”
    “明天來送我嗎？”
    “有點事，看情況吧，可能去可能不去。”
    “好吧……”
    “答應他啊！和他約好寫信，約好一起上大學，約好不許喜歡別人，不許忘記……”
    趙瑞雪站在一旁，臉色焦急的喊。
    可眼前的少女聽不見，更觸碰不到。
    一切正如命運既定的那樣，重複著。
    ……
    “吱吱——”
    當清晨第一抹稀薄的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落在女孩眼睛上時。
    清脆悅耳的鳥鳴適時將她喚醒。
    她像嬰兒一樣蜷縮著身體，側躺在床上，墨色的秀發淩亂的散落在被子上。
    臉頰傳來濕淥淥的涼意，眼皮很沉重，用力也隻能睜開一點點縫隙，窗外淡金色的稀薄晨光此刻格外刺眼。
    “呼呼……”
    “嗯——”
    呼吸沉重，有些沙啞的哼聲從喉嚨裏傳出來的時候，讓她有種自己不在自己身體裏的異樣之感。
    無力的手從被子裏艱難的伸出來，撫摸著微涼的床單，身上蓋著的被子。
    ……
    “……我這是在房間裏？”
    趙瑞雪看著眼前熟悉的房間，喃喃道。
    她記得昨天夜裏，自己和程開在客廳沙發上僵持著，後來迷迷糊糊睡著了。
    大概是他抱自己進來的吧？
    昨天夜裏自己半睡半醒中有點意識，他給自己蓋好被子，整理頭發，掖好被角後，好像還吻了自己一下。
    但……
    不是嘴唇，隻是臉罷了。
    想到這裏，趙瑞雪下意識抬手摸了摸側臉，仿佛那道吻留有痕跡似的，讓她心中扯得一陣刺痛，又很是貪戀。
    不過她來不及落淚，就忽然意識到什麽，觸電一般從床上坐了起來。
    秀美的眼睛茫然慌亂的在房間裏尋找著什麽蹤影。
    可房間空空蕩蕩，身側隻有友人傻傻的沉睡，什麽都不知道。
    趙瑞雪素白的牙齒咬嘴唇，唰的一下掀開被子。
    顧不得穿鞋，直接赤著一對雪做的纖長秀足，腳步匆忙，神情慌張的向外跑去。
    開門時，房門尚未開全，她就一頭鑽了出去，直接嘭的一聲撞在門上。
    白皙如玉的額頭浮現一道紅痕，趙瑞雪並不理會刺骨的疼痛，徑直向門外跑去。
    啪啪啪……
    雪白的足底與木地板發生的聲音，在空蕩的客廳中回蕩。
    茶幾上那幾朵白玫瑰，在陽光和微風下似有回應一般輕輕晃動著。
    客廳裏沒有人。
    她又忙到浴室，書房，廚房，陽台，所有地方都找了一個遍，甚至就連冰箱衣櫃，她都打開來看看。
    但都毫無蹤跡。
    “他還是走了……”
    趙瑞雪腳下一軟，無力的低著頭跪坐在地板上。
    身下的地板格外冰涼，身子格外沉重冰冷。
    “叮叮……”
    不知過了多久，陽台上衣架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將她驚醒。
    “呼呼……”
    她抬起頭，深深的呼吸了好幾下，這才掙紮的站了起來。
    神色默然的赤著腳走回房間。
    趙瑞雪坐在梳妝台前，鏡子裏一個披頭散發，臉色憔悴蒼白的冷臉姑娘靜靜地坐著。
    嘴唇失了血色，眼睛微紅。
    佐以一身雪白的膚色，一身氣質越發清減素淨，就像是成日吃齋的姑子。
    可淡極生豔，這樣的她，看著越發教人心生憐惜疼愛之情。
    她抬手握著木梳子，動作有些生疏的梳理著頭發。
    還是記憶中簡單的馬尾。
    但她知道記憶裏的那個人已經和自己漸行漸遠了。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明明是我們之間的默契，明明已經夠親密了，趙瑞雪太貪心可不對……”
    趙瑞雪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說道，聲音淡得聽不清。
    她其實很早就知道，很早就明白程開顏的真正打算。
    知道自己和他之間隔著劉曉莉，他們是不可能的。
    知道這隻是飲鴆止渴。
    更知道等到名為愛的毒藥發作時，這一段虛假短暫的關係結束後，會有多麽的痛。
    但她還是忍不住心中的貪戀，不由自主的想要和程開顏更加親近，更進一步。
    總有人說拿得起就要放得下。
    趙瑞雪認為說得很對，在此之前，她也是一直這樣做的。
    下鄉時的斷聯，回城後專注學習，後來出國留學……
    但在那個混蛋身上，一次又一次的失效，一次又一次的讓自己怦然心動……
    “這不怪我，根本不怪我……對吧？”
    她似是疑惑，似是篤定的聲音在房間中回蕩。
    良久後，這位清冷如雪的女子，終於平靜下來。
    低頭垂眸一瞥，隻見桌麵上赫然有一張對著的書信，用鋼筆壓著。
    “嘩……”
    趙瑞雪伸手拿起，攤開。
    一段熟悉的鋼筆字出現在眼前。
    “見信好，很抱歉我的不辭而別，今天是離開東京的日子，本不願對你多加打擾。”
    “但……或許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是優柔寡斷的人，我們之間或許就是這樣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
    “最後還是很抱歉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你的眼淚，讓我明白我是錯的。
    遺憾是無法通過這種方式彌補的。
    就像常年生活在陰雲密布的陰天，忽然看到流星劃過般的晴天，隻會讓人越發惦念、渴望。”
    ……
    她細細看著他的道歉與這段時間，這段關係的剝析，以及很明顯劃清界限的意思。
    默默沉思後，評價道：“很坦誠，也很無恥。”
    繼續往下看，信件結束。
    “下月我要訂婚了……如果存在一個平行世界，或許一切都會改變。”
    趙瑞雪瞳孔驟然一縮，心髒緊縮得跳動不了。
    下一瞬，最後一句留言像劃過天空的流星闖入眼簾，讓趙瑞雪心尖發燙，燙化掉一樣。
    “我愛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我愛你，我愛你！！”
    她小聲用他的口吻重複念著這三個字，語氣那樣親昵，那樣甜蜜，像燒化的蜜糖。
    清冷平靜的聲線，似盤旋的音律，讓人聽不出趙瑞雪的悲與喜，苦與樂。
    嘴上房間陷入久久的沉默，靜謐得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此刻趙瑞雪無端的想到一句程開顏寫的話：“安靜得像沉入湖麵。”
    就在此時。
    耳畔傳來軟糯的嗓音。
    “瑞雪，你怎麽又哭了？”
    上杉彩奈撐著手臂爬起來，心疼憐惜的看過來。
    “沒有。”
    她平淡否定。
    “程開顏離開了嗎？”
    上杉彩奈想問，還是沒有問出口。
    看來和她前段時間預想過的一樣，程開顏那個混蛋不告而別了。
    “彩奈，你說我應該當這個女主角嗎？”
    趙瑞雪忽然問。
    “女主角？情書的女主角嗎？當然可以啊！這本來就是你的，憑什麽讓給別人。”
    上杉彩奈重重點頭。
    “對，這是我的，這是誰也奪不走的東西，誰也不行！”
    趙瑞雪深吸一口氣。
    起身走到衣櫃前，褪下衣物，在衣櫃中翻找出襯衣長褲換上。
    “我們走。”
    ……
    上午九點。
    東京·上野車站候車廳。
    程開顏一行二十餘人各自拿著行李，坐在聯排座椅上安靜等待列車到站。
    隨行的人員之中，不僅僅有他們劇組的演員，還有鬆竹會社的職員，以及文化廳負責這個項目交接的幹部。
    這次的行程格外漫長。
    北海道和東京屬於不同的島嶼，坐列車隻能抵達海邊的青森地區。
    接下來還要坐海船過海，抵達北海道，然後再坐列車到小樽站。
    總時長超過二十四個小時。
    今天上午出發，明天早上到海邊坐船，後天早上估計才能到小樽。
    “還有一個小時，列車到站，大家注意一下。”
    水華老師抬手看了眼時間，適當的提醒道。
    “知道了！”
    程開顏跟著眾人應了一聲，收回看向車站外的視線，擰開水杯，喝了一口水。
    長時間的等待，心中莫名的情緒讓他有些煩躁，忐忑。
    甚至有些期待的看著候車廳外人來人往的人群。
    “怎麽了你，心不在焉？”
    梁曉聲隨口問道。
    “沒什麽。”
    程開顏搖搖頭。
    “嗬嗬。”
    梁曉聲笑而不語，這家夥昨天晚上居然夜不歸宿，膽子真大，“我才肯定臨別之際，趙瑞雪同誌不舍發小之情，留你這家夥住了一晚……嘿嘿嘿！”
    “……”
    程開顏瞪了他一眼，沒有理會他。
    這種事，隻會越描越黑。
    閉目養神，耐心等待。
    時間緩緩流逝。
    恍惚間，他似乎聽見了幾個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的傳來。
    “程開顏！”
    程開顏陡然睜開了眼，一個高挑漂亮的姑娘出現在眼前，不算和煦的陽光從身後的窗戶照在她的臉上，好似雪玉。
    “瑞雪？！你怎麽來了？”
    程開顏愣在原地，不知是驚訝還是驚喜的喊道。
    “是我帶她來的，我正好去公館找你們，路上遇到她們倆了，就順路帶過來了。”
    橘知愛的身影忽然走了過來，手中還拿著一份文件遞了過來，“你的歌曲版權文件，歌詞我看了，很不錯。”
    “謝謝。”
    程開顏點點頭，接過來。
    可視線卻落在麵前的姑娘身上，有些挪不開。
    “瑞雪同誌吧？你來送程開顏？首次見麵，歡迎歡迎。”
    這時水華老師走了過來，微笑道。
    “嗯，您就是水華老師吧？我很喜歡您的電影作品，從小看到大。”
    趙瑞雪淺淺一笑，問好道。
    “是嗎？喜歡就好，本來我們還有機會合作拍戲的，《情書》的女主角真的很適合你啊。”
    水華這是第二次見到這個姑娘，去年在話劇表演上，她的氣質外貌，表演與情感演繹就驚豔了他。
    直到現在他還惦記著女主角這件事。
    “真的嗎？那我可以試試嗎？”
    趙瑞雪驚訝捂住嘴，欣喜道。
    她心裏卻是鬆了口氣，這件事她還不好開口呢，幸好水老師先開口了。
    “當然可以啊！”
    水華也同樣驚喜，視線不經意瞥了眼程開顏。
    似乎很好說動啊，有你說的那麽難嗎？
    小半個月都邀請不來？
    “……”
    程開顏無話可說，隻能滿臉疑惑的看向趙瑞雪希望能給一個解釋。
    不過這姑娘隻是最開始喊了他一句，現在看都不理會他了。
    趙瑞雪笑道：“那太好了，那我就大膽的試一試好了，希望不會對水華老師造成困擾。”
    “不會不會，我們很早就說了女主角定了你。”
    水華老師與趙瑞雪兩人商議起來，他們先去，趙瑞雪過兩天收拾好東西和學校的事情然後再過來。
    片刻後，趙瑞雪同意擔任女主的消息傳遍了劇組。
    最不爽的自然是劉曉慶。
    幽怨不滿的眼神盯著程開顏趙瑞雪，還有水華老師三人來回得看。
    “叮叮叮！”
    此時列車到站，車站廣播聲響起。
    眾人紛紛起身，拿起行李準備上車。
    “我，我走了。”
    程開顏遲疑了會兒，走到趙瑞雪跟前，輕聲說道。
    “嗬嗬。”
    趙瑞雪冷笑一聲，雙手抱胸道：“怎麽現在知道跟我告別了？”
    “我，我這不是……”
    程開顏本想說趕時間回去清理東西，不過一尋思這裏麵的漏洞太大。
    趙瑞雪搖搖頭走近，踮起腳，在程開顏耳邊低語道：“請不要在離別信的結尾，加上我愛你。”
    “路上小心。”
    “沒人告訴你，不要在離別信的結尾，加上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