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山不向我走來,我便向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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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如刀,卷著鵝毛般的大雪,在天地間瘋狂地撕扯、咆哮。天與地混沌一片,莽莽群山隻剩下模糊的輪廓,如同蟄伏在白色巨獸腹中的嶙峋脊骨。冷,是唯一清晰的知覺,深入骨髓,凍結血液。
陳峰跪在沒過小腿的積雪裏,就在那座孤零零懸於絕壁半腰的簡陋柴扉前。單薄的衣衫早已被風雪浸透,又凍成一層硬邦邦、冷冰冰的殼子,緊貼在皮膚上。他像一尊被遺忘在荒原的石像,每一次呼吸都噴出濃重的白霧,又迅速被狂風卷走。雙腿早已失去了知覺,仿佛不屬於自己,隻剩下膝蓋處不斷傳來的、深入骨髓的刺痛,以及一種麻木之下更深沉的、不斷擴散的鈍痛。身體在寒氣的侵襲下劇烈地顫抖,牙齒不受控製地磕碰,發出細碎而密集的“咯咯”聲。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這股來自天地之威的碾壓,將最後一點力氣都凝聚在挺直的脊梁上。
三天了。整整三天,他就這樣跪在這片能將石頭都凍裂的冰雪地獄裏。饑餓感早已被嚴寒驅散,隻剩下一種空蕩蕩的虛弱,從胃裏蔓延到四肢百骸。意識在冰與火的煎熬中浮沉,時而清醒,時而被凍得昏沉。眼前開始出現重影,柴扉扭曲晃動,飛舞的雪片幻化成無數刺眼的光斑。耳邊除了風的狂嘯,還隱約夾雜著母親病榻前無力的咳嗽,父親在債主逼迫下佝僂的背影……那些畫麵,比刀子更鋒利地切割著他搖搖欲墜的意誌。不能倒下,他一遍遍在心底嘶吼,哪怕凍死在這裏,也決不能回去!那間低矮破敗的泥屋,那個充滿藥味和絕望的角落,他再也不想回去!
就在他感覺最後一絲熱氣也要被風雪徹底抽幹,身體僵硬得如同真正的冰雕時,那扇緊閉的柴扉,毫無征兆地,“吱呀”一聲開了。
風雪的咆哮似乎瞬間減弱了幾分。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擋住了門內隱約透出的、橘黃色溫暖跳動的火光。那人身材高大,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毫不起眼的灰色舊布袍,袖子隨意地挽著,露出線條緊實、布滿舊傷痕的小臂。他的頭發有些灰白,隨意地用一根布條束在腦後,幾縷發絲被門口湧進的寒風吹拂著,貼在棱角分明的臉頰上。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並非想象中絕世高人的精光四射,反而異常平靜,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著門外漫天的風雪和陳峰搖搖欲墜的身影。那目光裏沒有憐憫,沒有好奇,隻有一種穿透皮囊、審視靈魂的淡漠。
柳沉舟隻看了陳峰一眼,目光在他凍得青紫、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上停留了一瞬。然後,他側身讓開一步,那動作隨意得如同拂去肩頭的一片雪花。
“門沒鎖。”柳沉舟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風雪的嘶吼,清晰地傳入陳峰嗡嗡作響的耳朵裏,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低沉質感,沒有任何情緒起伏,“想進來,就自己爬進來。”
說完,他不再看陳峰,轉身徑直走回屋內,身影很快被那片溫暖的光暈吞沒。柴扉依舊敞開著,像一個沉默的邀請,更像一道冷酷的試煉。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間在陳峰凍僵的心底炸開,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隨即被更洶湧的絕望淹沒。爬進去?他的腿……早已不是自己的了!膝蓋以下的部位仿佛被凍結在堅冰之中,隻剩下那鑽心刺骨的劇痛證明著它們的存在。他嚐試挪動,身體卻像一塊沉重的頑石,紋絲不動。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纏繞住他的心髒,越收越緊。他看著那道門,看著門內跳躍的火光,那點溫暖近在咫尺,卻又遠如天涯。
“啊——!”
一聲嘶啞到變調的吼叫猛地衝出喉嚨,壓過了風雪的嗚咽。那不是人類的聲音,更像是瀕死野獸最後的掙紮。陳峰猛地向前撲倒,整個上半身重重砸進冰冷的雪地裏,激起飛濺的雪沫。他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手,死死摳進身下混合著凍土的積雪,指甲瞬間翻裂,鮮血滲出,在純白的雪地上留下幾道刺目的暗紅痕跡。他不管不顧,如同一條在泥濘中掙紮的蠕蟲,用盡生命最後的本能,拖著完全失去知覺的下半身,一寸,一寸,朝著那道敞開的、散發著光和熱的門扉,挪去。
身體在粗糙的凍土和雪塊上摩擦,留下一條長長的、沾滿汙雪和血痕的軌跡。每一次拖動,都牽扯著膝蓋處撕裂般的劇痛,每一次呼吸都灌入冰冷的雪沫。視野模糊一片,隻剩下那道門,那道光。不知爬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他終於拖著自己殘破的身軀,越過了那道象征生死的門檻。
門內是一個極其簡陋、卻異常整潔的山洞石屋。中央砌著一個石頭火塘,幹燥的鬆枝在裏麵劈啪燃燒,跳躍的火焰散發出足以融化骨髓的暖意。空氣裏彌漫著鬆脂的清香和一種淡淡的、難以言喻的草木藥味。屋角堆著一些劈砍整齊的柴火,另一邊放著幾個粗陶水缸,還有一個簡陋的木架,上麵掛著幾件同樣洗得發白的衣物。柳沉舟背對著門口,坐在火塘邊一個低矮的樹墩上,正用一根細長的樹枝,專注地撥弄著塘火,火星隨著他的動作明滅跳躍。
陳峰癱倒在冰涼的石地上,離火塘隻有幾步之遙,那溫暖的氣息撲麵而來,卻無法立刻驅散他體內盤踞的嚴寒。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他仰起頭,臉上糊滿了雪水、泥汙和汗水,隻有那雙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死死盯著柳沉舟寬闊而沉默的背影,裏麵燃燒著近乎瘋狂的求生欲和一絲倔強的不甘。
柳沉舟沒有回頭。他隻是拿起腳邊一個粗陶碗,從旁邊溫在火灰裏的小陶罐中舀出大半碗深褐色的、散發著濃烈草藥氣息的熱湯。他手腕輕輕一抖,那碗滾燙的藥湯便穩穩地滑過幾步的距離,不偏不倚,正好停在陳峰凍裂流血的指尖前。
“喝了它。”柳沉舟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喜怒,“然後,去劈柴。院子裏的柴堆,天黑前要見底。”他頓了頓,依舊沒有回頭,隻是用樹枝輕輕點了點旁邊地上一個不起眼的草編蒲團,“劈完柴,坐在那裏,看著火,看著水缸裏的水,直到我說停。”
陳峰顫抖著伸出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尖觸碰到粗陶碗滾燙的邊緣,那灼熱感讓他瑟縮了一下。他艱難地捧起碗,濃烈苦澀的藥味直衝鼻腔。他閉上眼,屏住呼吸,將碗中滾燙的藥汁一飲而盡。一股灼熱的暖流瞬間從喉嚨衝入胃腹,隨即猛烈地擴散開來,如同冰封的河麵驟然投入燒紅的烙鐵,激得他全身猛地一抽,幾乎嘔吐出來。隨之而來的,是四肢百骸被強行喚醒的、針紮蟻噬般的劇痛和麻癢,尤其是那雙膝蓋,仿佛有無數燒紅的鋼針在裏麵攪動。
他悶哼一聲,額頭瞬間滲出豆大的汗珠,和臉上的雪水泥汙混在一起,狼狽不堪。他咬著牙,沒有發出更多聲音。喝完藥,他掙紮著想要站起,雙腿卻如同兩根毫無知覺的木樁。他隻能再次用手臂撐地,一點點挪動著,艱難地爬向堆放在角落裏的斧頭。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膝蓋處撕心裂肺的疼痛和那藥力催逼出的、深入骨髓的麻癢。
拿起那把沉重的柴斧,粗糙的木柄磨礪著他掌心翻裂的傷口。他拖著完全無法用力的腿,幾乎是半爬著,挪到屋外那幾乎堆成小山的柴堆旁。風雪依舊肆虐,但比起之前跪在門口時,似乎已不再能輕易將他凍僵。他靠著手臂的力量支撐起上半身,背靠著一根粗大的圓木,舉起斧頭。
“哢嚓!”
第一斧落下,歪歪斜斜,隻劈掉一小塊樹皮。斧柄傳來的巨大反震力讓他雙臂發麻,牽動著膝蓋的傷處又是一陣劇痛。他喘著粗氣,汗水混著雪水從額頭滾落,模糊了視線。他看著那堆小山般的柴火,又看看自己無法動彈的腿,一股絕望再次湧上心頭。
屋內的火光透過敞開的門扉,映照著柳沉舟依舊端坐不動的側影。陳峰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翻騰的絕望,再次舉起斧頭。
一下,又一下……單調、沉重、痛苦的劈砍聲,在呼嘯的風雪中,艱難地、固執地響了起來。每一下劈砍,都是對冰冷絕望的微弱抗爭,都是向那道門內之火靠近的笨拙掙紮。
日子,如同山澗溪流中沉默的卵石,在單調的重複裏被水流打磨,失去了棱角,也失去了對時間流逝的清晰感知。
石屋小院,就是陳峰的全部天地。劈柴、擔水、看火、觀水……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柳沉舟的話極少,指令也簡單得近乎苛刻。劈柴,要劈得大小均勻,紋理順直;擔水,從山澗到水缸,來回數十趟,水桶不能晃出半分;看火,要看出火焰跳躍的韻律,感受那無形的熱量如何在石屋中流轉;觀水,水缸裏的水,要看到水麵不起一絲漣漪,映照出屋梁清晰的倒影。
十年光陰,刻刀般在少年身上留下痕跡。當初那個在暴雪中奄奄一息的瘦弱孩童,身形已拔高,變得精壯結實。長期劈柴擔水,讓他的手臂和肩膀隆起緊實的肌肉線條,蘊藏著沉穩的力量。皮膚被山風和陽光染成了健康的古銅色。隻有那雙眼睛,在經曆了無數次的困惑、煩躁、壓抑乃至憤怒後,沉澱下來,像山澗深處的潭水,比同齡人更多了一份沉靜和不易察覺的銳利。
可那份沉靜之下,是日益淤積的、幾乎要衝破胸膛的憋悶。十年!整整十年!他看著自己布滿厚繭、指節粗大的雙手,這雙手能輕易將堅硬的木柴劈成最規整的形狀,能穩穩擔起滿滿兩桶水在山路上奔走如履平地。他早已不是那個在雪地裏爬行的廢人。可這雙手,從未真正握過一把刀!
無數個夜晚,他坐在那個冰冷的蒲團上,對著水缸裏平靜的水麵,對著火塘中跳躍的火焰,思緒如野馬般奔騰。他看著師傅柳沉舟偶爾擦拭那個從不離身的、狹長古樸的??器匣子,看著匣子表麵那些被摩挲得發亮的、繁複而古老的紋路,想象著裏麵封存著怎樣驚天動地的神兵。渴望如同野草,在心底瘋長,又被他強行按捺下去,化作眼底深處難以言說的焦灼與不甘。
“師傅……”一個深秋的傍晚,陳峰終於忍不住,聲音低沉地打破了石屋的寂靜。他剛剛劈完最後一根柴,斧頭穩穩地立在腳邊。火塘的光跳躍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柴……劈完了。水缸……也滿了。”他頓了頓,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牆角那個沉默的兵器匣,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弟子……弟子什麽時候……可以學刀?”
柳沉舟正用一塊柔軟的鹿皮,細細擦拭著那個狹長的兵器匣。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擦拭的不是冰冷的器物,而是某種有生命的存在。他並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石屋裏隻剩下鹿皮摩擦木匣的細微沙沙聲,以及火塘中木柴燃燒的劈啪輕響。
沉默如同無形的巨石,壓在陳峰心頭,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十年的忍耐,在這一刻幾乎要衝破極限。
“刀?”柳沉舟終於開口,聲音平淡無波,目光依舊停留在木匣的紋路上,“柴刀不是刀?水桶提梁不是刀?”他微微抬起眼皮,那深潭般的目光落在陳峰緊繃的臉上,帶著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審視,“刀在哪裏?你告訴我。”
陳峰猛地一窒。他下意識地看向牆角,看向那個承載了他所有渴望的匣子。
“不在匣子裏。”柳沉舟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陳峰心上。他緩緩放下鹿皮,目光終於完全轉向陳峰,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裏,第一次清晰地映出陳峰壓抑著渴望和不解的臉龐,“刀在你劈開的木紋裏,在你挑起的水波裏,在你走過的山路上,在你呼吸的空氣裏。”他的話語如同山間的霧氣,縹緲卻又帶著沉重的力量,“刀無處不在,又無處可尋。你見不到它,說明你眼未明,心未靜。”他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鹿皮,語氣恢複了之前的平淡,“去,再劈一擔柴。要聽出木頭斷裂時,年輪舒展的聲音。”
陳峰呆立在原地,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那番玄奧的話語非但沒有解開他的困惑,反而像一團更加濃重的迷霧,將他緊緊包裹。無處不在的刀?劈柴挑水的聲音?他隻覺得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委屈湧上心頭。十年苦功,難道就為了聽木頭斷裂的聲音?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最終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他猛地轉身,抓起靠在牆邊柴刀,大步衝出門去,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小院的寂靜。
他衝到柴堆前,高高舉起柴刀,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劈下!
“哢嚓!”一聲爆響,粗大的木柴應聲而裂,碎屑飛濺。巨大的反震力沿著刀柄傳回手臂,震得他虎口發麻,甚至牽動了肩背的舊傷。這絕不是師傅要求的那種均勻、順滑、能聽出年輪舒展的劈砍。這是發泄,是無聲的怒吼。
他喘息著,看著地上狼藉的碎柴,又抬頭望向石屋緊閉的柴門。屋內火光搖曳,師傅的身影映在窗紙上,依舊沉靜如石。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他。他頹然垂下手臂,柴刀“哐當”一聲掉在雪地上。他緩緩蹲下,將臉深深埋進冰冷的掌心。指縫間,一滴滾燙的液體無聲地滑落,砸在雪地上,融出一個小小的、瞬間又凝結的坑洞。山風嗚咽著穿過樹林,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解與徒勞。十年磨礪,磨厚了繭,磨硬了筋骨,卻似乎離心中那把刀,越來越遠。
冬去春來,山澗的冰淩碎裂,化作奔騰咆哮的春汛。冰冷的雪水裹挾著上遊衝刷下來的枯枝斷木,轟鳴著衝過狹窄的河穀,激起渾濁的浪花和白沫。
這天清晨,柳沉舟沒有像往常一樣讓陳峰去劈柴擔水。他站在石屋門口,目光投向遠處那因春汛而變得異常洶湧的江麵。江上橫亙著一道粗大的鐵索,那是連接兩岸懸崖的唯一通道,此刻在激流的衝擊下劇烈地晃動、嗡鳴,如同一條被激怒的巨蟒。
“跟我來。”柳沉舟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陳峰心中疑惑,但還是默默跟上。山路濕滑,兩人一前一後,很快來到江邊。轟鳴的水聲震耳欲聾,撲麵而來的水汽冰冷刺骨。渾濁的江水翻湧著,拍打著兩岸猙獰的礁石,卷起一人多高的浪頭。那道連接兩岸的黝黑鐵索,在奔騰的江水和狂風的撕扯下,瘋狂地搖擺、彈跳,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仿佛隨時都會斷裂。
柳沉舟在江邊一塊巨大的岩石上站定,目光落在劇烈晃動的鐵索上,又緩緩移向陳峰。他的眼神異常平靜,平靜得近乎冷酷。
“上去。”柳沉舟的聲音穿透了江水的咆哮,清晰地傳入陳峰耳中,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卻帶著千鈞之力。
陳峰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師傅,又看看那如同活物般瘋狂扭動、下方就是吞噬一切的洶湧激流的鐵索。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比這春寒料峭的江水更冷。
“師傅?”陳峰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試圖在師傅臉上找到一絲玩笑或者考驗的痕跡。但柳沉舟的臉如同鐵鑄,隻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今日,就在這索上。”柳沉舟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敲進陳峰的骨頭裏,“要麽,學會‘不動如山’。”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鋒,直刺陳峰眼底深處翻湧的恐懼,“要麽,沉屍江底。”
沒有解釋,沒有演練,甚至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隻有兩個冰冷殘酷的選擇,赤裸裸地拋在陳峰麵前,如同這腳下奔騰咆哮的江水,不容逃避。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陳峰的心髒,讓他幾乎窒息。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腳下濕滑的岩石讓他一個趔趄。他望著那索,那水,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迫近。十年!苦熬十年,難道就是為了被這冰冷的江水吞沒,成為魚蝦的餌食?不甘如同岩漿般在恐懼的冰層下奔湧。他猛地看向柳沉舟,師傅依舊站在那裏,山岩般沉穩,眼神冷漠,仿佛在看著一個與己無關的結局。
沒有退路!要麽生,悟!要麽死!
陳峰猛地吸了一口帶著濃重水腥味的冰冷空氣,那氣息如同冰刀刮過喉嚨。他不再看柳沉舟,目光死死鎖住那條在狂濤中瘋狂扭動的黝黑鐵索。所有的猶豫、恐懼、不甘,在這一刻被壓縮成一種近乎毀滅的決絕。他低吼一聲,如同瀕死的野獸,朝著江岸邊緣猛衝過去,足尖在濕滑的岩石上用力一蹬,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朝著那劇烈晃蕩的鐵索飛撲而去!
腳下是空的!身體懸空的瞬間,失重感帶來的眩暈和下方震耳欲聾的江水咆哮同時襲來,幾乎擊潰他的意誌。他伸出的手,險之又險地抓住了那冰冷濕滑、還在劇烈晃動的鐵索!
“嗤啦——”掌心瞬間傳來火辣辣的劇痛,那是粗糲冰冷的鐵索摩擦皮肉的聲音。巨大的晃動力量幾乎將他甩脫!他下意識地收緊五指,指甲幾乎要摳進鐵索的縫隙裏,整個人像一片狂風中的枯葉,被鐵索帶著瘋狂地左右甩蕩、上下顛簸。冰冷渾濁的浪花狠狠拍打在他身上,瞬間將他澆透,刺骨的寒意讓他牙齒打顫。每一次晃動,都牽扯著他全身的肌肉和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他隻能死死地抱著鐵索,像溺水者抱著唯一的浮木,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那足以撕裂一切的巨力。
“站起來!”岸邊,柳沉舟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穿透水浪的轟鳴,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像你劈柴那樣!像你挑水那樣!站起來!”
劈柴?挑水?陳峰的腦子被恐懼和晃動攪成了一團漿糊。劈柴…挑水…那和這該死的鐵索、這要命的江水有什麽關係?!
就在他心神劇震、手臂力量稍懈的瞬間,一股更猛烈的橫向晃動襲來!鐵索如同巨蟒甩尾,狠狠一蕩!
“啊!”陳峰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雙手再也無法抓緊,整個人被巨大的離心力猛地甩離了鐵索,朝著下方翻騰咆哮的渾濁江麵墜落!
死亡的冰冷氣息瞬間包裹了他。完了!
就在他身體脫離鐵索、即將墜入深淵的刹那,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從岸邊的岩石上掠起!是柳沉舟!他的速度快得超出了陳峰的認知,後發而先至,在陳峰身體下墜的軌跡上精準地一腳踏出!那一腳並非踩在陳峰身上,而是狠狠踹在劇烈晃蕩的鐵索中部!
“嗡——!”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髒驟停的巨大震鳴響起!整條鐵索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猛地向上、向著陳峰墜落的方向劇烈反抽!
“砰!”
鐵索冰冷的末端,如同巨神的鞭梢,重重地、結結實實地抽打在陳峰的後腰上!
劇痛!難以想象的劇痛瞬間炸開!陳峰眼前一黑,感覺自己的脊椎仿佛都要被這一鞭抽斷!但這股恐怖的力量,卻也硬生生止住了他下墜的勢頭,將他如同一個破麻袋般,狠狠拍回了劇烈晃蕩的鐵索中央!
陳峰重重砸在冰冷的鐵索上,五髒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嚨裏湧上一股濃烈的腥甜。後腰傳來的劇痛讓他幾乎昏厥。他趴在鐵索上,劇烈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冰冷的鐵索緊貼著皮膚,下方江水的咆哮如同地獄的召喚。
“廢物!”柳沉舟冰冷的聲音再次傳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失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陳峰艱難地抬起頭,透過被水汽和冷汗模糊的視線,看到師傅不知何時已穩穩立於鐵索的另一端,距離他不過數丈。柳沉舟腳下如同生了根,任憑鐵索如何瘋狂扭動、浪花如何拍打,他的身形竟穩如磐石,紋絲不動!灰色的衣袍在狂風中獵獵作響,映襯著他山嶽般不可撼動的姿態。
那姿態,像一把出鞘的絕世寶刀,插在怒濤之中,鋒芒內斂,卻自有斬斷一切的威嚴。不動如山!
這四個字如同閃電,劈開陳峰被恐懼和劇痛充斥的腦海!不動如山!十年!劈柴時,雙臂沉穩如鑄,斧落紋開,力量順著木紋傳導,沒有絲毫散逸浪費!挑水時,山路崎嶇,肩擔百斤,身體卻要隨著扁擔的起伏微妙調整,每一步都踏在重心之上,水波不興!看火時,心神融入那跳躍的韻律,感受熱量無形的流動軌跡!觀水時,心如止水,映照萬物而不動……
那些被重複了千萬遍、早已刻入骨髓的動作和狀態,那些他曾經覺得毫無意義、枯燥至極的重複……在這一瞬間,被“不動如山”這四個字點燃!它們不再是孤立的行為,而是某種內在力量的外在顯現!是控自身、融入環境、以靜製動的根基!
丹田深處,一股微弱卻堅韌的熱流猛地躥起!如同冰封的泉眼在重壓下第一次噴湧!這股熱流瞬間流遍四肢百骸,衝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和撕裂的劇痛。後腰那鑽心的疼痛依舊存在,卻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量隔開了一層。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混雜著水腥的冰冷空氣灌入肺腑。他不再試圖對抗鐵索的晃動,而是嚐試去“聽”!去感受鐵索每一次震顫的幅度、頻率、力量傳遞的方向!就像當年聽木頭斷裂的聲音,看水缸裏水麵的波動!身體下意識地開始做出微小的、近乎本能的調整——腳趾在濕滑的鐵索上尋找著不易察覺的凸起或凹陷,膝蓋微曲,腰背的肌肉不再僵硬地對抗,而是隨著鐵索的擺動,做出極其細微的、波浪般的起伏卸力!手臂也不再死死抱著鐵索,而是如同杠杆的支點,輕輕搭在上麵,隨著身體的韻律協調擺動。
奇跡發生了!
那足以將他掀翻、甩脫的恐怖晃動力,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引導、分散、消弭!雖然身體依舊隨著鐵索起伏顛簸,卻不再是之前那種完全失控、隨時會被拋飛的絕望狀態。他穩住了!以一種極其別扭、極其艱難,卻實實在在不再下墜的姿態,穩在了鐵索之上!
柳沉舟冰冷的眼中,終於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如同古井微瀾。他沒有說話,隻是身形一晃,如同瞬移般出現在陳峰麵前數尺的鐵索上,依舊是那山嶽般沉穩的姿態。他緩緩抬起手,並指如刀,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隻是平平無奇地朝著陳峰的眉心點來!
這一“刀”看似緩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鎖定了陳峰身體隨著鐵索晃動時,那不可避免出現的、極其短暫的失衡瞬間!指尖未至,一股無形的鋒銳氣勁已刺得陳峰眉心劇痛,仿佛靈魂都要被這一指洞穿!比下方奔騰的江水更恐怖的死亡危機瞬間降臨!
躲?腳下是深淵,鐵索在狂舞,無處可躲!擋?他赤手空拳,如何抵擋這凝聚了柳沉舟畢生修為、直指破綻的一指?
電光火石間,陳峰腦中一片空白!十年劈柴,那無數次重複的、順紋而下的軌跡;十年挑水,那重心微妙轉移的平衡;十年觀火,那熱量流動的無形路徑;十年看水,那靜止如鏡的映照……所有沉澱的感知,在這一刻被死亡的威脅徹底點燃、熔煉!
不是對抗!不是閃避!是融入!融入這鐵索的震顫,融入這狂風的呼嘯,融入這江水的奔騰!身體的本能反應超越了思考。他左腳在鐵索上一個極其細微的側滑,不是退避,而是順應著鐵索此刻向左下方猛甩的力道,身體重心隨之自然下沉、左移,如同水順應容器改變形狀!同時,他的右臂以一個極其別扭、卻又渾然天成的角度抬起,五指微張,並非格擋,更像是在捕捉空氣中某種無形的“流”!
“啪!”
一聲輕響,如同枯枝折斷。
柳沉舟那看似必中、蘊含著恐怖穿透力的一指,指尖竟然被陳峰抬起的手掌側麵,在距離眉心不足一寸的地方,險之又險地“擦”了過去!不是硬碰硬的格擋,而是如同劈柴時斧刃順著木紋滑開,如同水流避開礁石!陳峰的手掌被那指尖蘊含的鋒銳氣勁擦過,頓時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但那股致命的穿透力,卻被這看似笨拙實則妙到毫巔的一“擦”,引導著偏開了方向,擦著他的鬢角掠過,帶起幾縷斷發!
柳沉舟眼中那細微的波動瞬間放大,化為一絲難以掩飾的驚異。他收指而立,腳下生根,任憑鐵索狂舞,身形依舊不動如山。他沒有再進攻,隻是深深地看著陳峰,那目光複雜難明,有審視,有探究,更有一絲……塵埃落定般的釋然。
陳峰依舊保持著那個別扭的姿勢,右手掌心鮮血滴落在鐵索上,瞬間被浪花卷走。但他站住了!在生死一線間,他第一次真正地“動”了,以“不動如山”的意蘊,化解了師傅石破天驚的一指!一種難以言的明悟感如同清泉,衝刷過他的四肢百骸,驅散了恐懼,也照亮了那十年枯燥歲月下埋藏的真正寶藏。他劇烈地喘息著,但眼神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柳沉舟。
“山不向我走來,”柳沉舟的聲音響起,不再冰冷,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和蒼茫,如同從亙古傳來,“我便向山去。”
話音未落,柳沉舟的身影驟然變得模糊。陳峰隻覺眼前一花,鐵索上已空空如也。他猛地轉頭,隻見一道灰色身影如同驚鴻,在洶湧的江麵上幾個起落,足尖輕點著激流中偶爾露出的礁石尖,身影迅捷如電,轉眼間便消失在對麵懸崖的莽莽林海之中,再無蹤跡。隻留下江水的咆哮和鐵索的嗡鳴,以及呆立在索上、渾身浴血、心中卻翻江倒海的陳峰。
山不向我走來,我便向山去!
這句話如同洪鍾大呂,在陳峰轟鳴的腦海中反複震蕩,與剛才那生死一瞬的明悟轟然共鳴!那十年劈柴挑水、觀山望水的畫麵,如同破碎的琉璃被重新拚合,折射出全新的、令人心悸的光芒!原來,那日複一日的枯燥,是磨刀!磨去浮躁,磨出感知,磨礪意誌!磨的,是心之刀!悟的,是身如山川,意如磐石!師傅從未教過一招半式,卻已將真正的“刀”——那掌控自身、洞察環境、以意禦力的根本,刻進了他的骨血裏!
洶湧的江風帶著刺骨的寒意撲打在臉上,鐵索依舊在腳下瘋狂地扭動嗡鳴。掌心被師傅指風撕裂的傷口傳來陣陣尖銳的刺痛,後腰被鐵索抽擊的地方更是火辣辣一片,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裏的筋骨。然而此刻,陳峰卻感覺不到太多的痛苦。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感受正從他丹田深處升騰而起,微弱卻無比堅韌,如同冰封地底萬年的種子終於感受到一絲春意,頂開了沉重的凍土。
那是一種“靜”。不是死寂,而是風暴眼中那絕對的凝定。周圍的世界——江水的咆哮、鐵索的嘶鳴、狂風的呼號——聲音依舊震耳欲聾,卻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變得遙遠而清晰。他能“聽”到鐵索每一次震顫的細微差異,能“看”到下方渾濁浪花中力量傳遞的脈絡。身體隨著鐵索的顛簸起伏,肌肉筋骨不再僵硬對抗,而是自然而然地做出最細微、最恰當的調整,如同水順應著河床的形狀流淌。每一次晃動,重心都在毫厘之間轉換,腳下那冰冷的、濕滑的鐵索,仿佛成了身體延伸的一部分。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在劇烈晃蕩的鐵索上,嚐試著挺直了脊背。這個簡單的動作,在狂濤之上,在生死邊緣,需要調動全身每一寸肌肉的協調,比舉起千斤巨石更耗費心神。汗水混合著血水,從他額頭滑落,流進眼角,帶來一陣刺痛。但他沒有閉眼,反而睜得更大,死死盯住腳下翻滾的濁浪,仿佛要將這怒江的狂暴力量刻入靈魂。
站直了!
雖然身體依舊隨著鐵索劇烈搖擺,雖然每一次顛簸都讓他掌心的傷口迸裂、後腰的劇痛加劇,但他確確實實,憑借著自己對身體的掌控和對環境的感知,在吞噬萬物的怒江之上,在搖擺不定的鐵索之間,第一次真正地、自主地“站”住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激蕩情緒猛地衝上咽喉,帶著鐵鏽般的腥甜,帶著十年壓抑一朝得釋的狂喜,更帶著一種撥雲見日、窺見天地之大的震撼!他想嘶吼,想長嘯!然而,喉嚨卻像被什麽堵住,隻發出一陣壓抑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嗬嗬”聲。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對岸那片懸崖。就在柳沉舟身影消失的陡峭崖壁邊緣,一點極其微弱的反光,如同暗夜中的螢火,瞬間攫住了他的視線!
那是什麽?
求生的本能和對師傅去向的強烈疑惑,暫時壓下了體內翻騰的情緒。陳峰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裏的腥甜,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如同踩著燒紅的烙鐵,開始在晃蕩的鐵索上移動。每一步都艱難無比,需要全神貫注地協調重心,感知鐵索擺動的趨勢,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掌心的血不斷滴落,在黝黑的鐵索上留下斷斷續續的暗紅印記,又迅速被激濺的浪花衝刷幹淨。
短短數十丈的距離,漫長得如同穿越了整個寒冬。當他終於踏上對岸堅實的、長著濕滑苔蘚的岩石時,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他強撐著,踉蹌著撲向那處崖壁。
反光來自一塊被卡在石縫裏的東西。陳峰喘息著,伸手將它摳了出來。
是一塊玉佩。觸手溫潤,即使在陰沉的天光下,也流轉著內斂的青色光華。玉佩的形狀很奇特,像一彎殘月,又像某種猛禽的利爪,邊緣雕刻著極其繁複、從未見過的異域紋路,透著一種古老而神秘的氣息。這絕不是師傅的東西!至少,他從未見過師傅佩戴這樣的玉佩。陳峰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上心頭。師傅消失前那複雜的眼神,那句“山不向我走來,我便向山去”的箴言……難道……
他握著玉佩,猛地抬頭,目光急切地掃過崖壁。就在玉佩旁邊,一塊相對平坦的岩石上,壓著一塊不起眼的、被江水打濕的小石子。石子下,露出一角折疊整齊的粗糙麻紙。
陳峰的心跳驟然加速,幾乎要撞破胸膛。他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移開石子,拿起那張紙。紙被水汽浸潤,有些綿軟。他屏住呼吸緩將其展開。
紙上隻有寥寥數語,墨跡遒勁飛揚,力透紙背,正是柳沉舟的手筆:
“峰兒: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匣中之物,贈爾護身。
若欲揚名立萬,便去會盡天下高手。
勿念。
師 柳沉舟 字”
沒有解釋,沒有道別,隻有冰冷的指引和一個更冰冷的現實——他走了。真的走了。十年朝夕,嚴厲刻板卻又如山嶽般庇護著他的身影,就這樣消失於莽莽林海,隻留下這一紙訣別和一枚來曆不明的玉佩。
“師傅——!”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嘶吼終於衝破了喉嚨,帶著十年養育的恩情、朝夕相處的牽絆、驟然被棄的茫然和一種被強行推入廣闊天地的巨大恐慌,狠狠地撞在對麵陡峭的崖壁上,又被奔騰的江水無情地吞噬。
冰冷的山風卷著水汽,抽打在陳峰臉上。他握著玉佩和信紙,僵立在懸崖邊緣,如同被遺棄的孤石。淚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汙和汗水,洶湧而下,滾燙地滑過冰冷的皮膚,滴落在腳下的岩石上。後腰和掌心的傷口依舊火辣辣地疼,卻遠不及心中那片驟然塌陷的空洞來得猛烈。
十年,整整十年!那個在暴雪中收留他、用最嚴苛方式打磨他的男人,那個他怨恨過、不解過、卻在心底深處早已視若親父的男人……就這樣走了?走得如此決絕,如此無聲無息?那句“揚名立萬”,像一把冰冷的鑰匙,插進他懵懂的心鎖,開啟的卻是一個他從未真正設想過的、龐大而陌生的世界。
不知在崖邊僵立了多久,直到雙腿麻木,直到冰冷的山風吹幹了臉上的淚痕。陳峰緩緩低下頭,再次看向手中那張被攥得發皺的麻紙。目光掠過“匣中之物,贈爾護身”幾個字時,猛地一頓!
匣子!師傅那個從不離身的狹長兵器匣!
他像是被冰冷的針紮了一下,猛地轉身,不顧後腰撕裂般的疼痛和腳下濕滑的苔蘚,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朝著來時的鐵索衝去!恐懼和一種莫名的急切攫住了他——師傅走了,那匣子還在嗎?那裏麵,究竟是什麽?
再次踏上那劇烈晃蕩的鐵索,心境已截然不同。恐懼依舊在,卻不再能完全淹沒他。丹田那股微弱的熱流支撐著他,身體在顛簸中本能地調整著重心,雖然踉蹌,卻比來時多了幾分沉穩。他幾乎是撲回了石屋小院。
柴扉虛掩著,像一張沉默的嘴。陳峰猛地推開,衝了進去。
石屋依舊,火塘裏的餘燼散發著微弱的紅光,映照著簡陋的一切。劈好的柴整齊地堆在角落,水缸裏的水映著屋頂的梁木。一切如常,卻空蕩蕩的,沒有了那個沉默如山的身影。
他的目光急切地掃過牆角——那個狹長的、古舊的兵器匣子,赫然還在!它靜靜地倚靠在石壁的陰影裏,匣子表麵那些繁複的紋路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神秘。匣子上,沒有鎖。
陳峰的心跳如鼓。他一步步走過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麵上,也踏在自己如鼓的心跳上。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匣子冰涼的表麵,那觸感讓他微微一顫。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朝聖的虔誠和無法抑製的緊張,緩緩掀開了匣蓋。
沒有想象中的寒光四射,沒有淩厲的鋒芒撲麵。匣中,靜靜地躺著一把刀。
刀鞘是深沉的玄黑色,材質非金非木,入手沉重冰涼,表麵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隻有歲月摩挲留下的、無數細密的劃痕,透著一股曆經滄桑的厚重與樸實無華。鞘口嚴絲合縫,將刀身完全收斂。
陳峰屏住呼吸,右手握住刀柄。入手是溫潤的觸感,刀柄纏繞著深色的、不知名的皮革,早已被汗水浸透摩挲得無比貼合手掌。他緩緩用力。
“噌——”
一聲清越悠長的龍吟,在寂靜的石屋中驀然響起,仿佛沉睡了千年的古物驟然蘇醒!刀身被一寸寸拔出刀鞘。
沒有刺目的寒光,刀身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暗沉色澤,如同深埋地底千年的玄鐵,又像是收斂了所有月華的夜空。刀身並不筆直,帶著一道流暢而內斂的弧度,線條簡潔到了極致,沒有任何多餘的雕飾。隻有在火塘微弱餘燼的映照下,才能看到刀身靠近刃口的地方,密布著層層疊疊、如同雲水般流淌的鍛打紋路。那紋路細密而深邃,仿佛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韻律,多看幾眼,竟讓人心神都微微搖曳。刀刃薄如蟬翼,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鋒利感,仿佛連目光都能被它無聲地割開。
整把刀,沒有一絲一毫的張揚與炫耀,隻有一種沉澱了無盡歲月的沉重、洗盡鉛華的純粹,以及一種收斂到極致、反而更顯恐怖的鋒芒。它靜靜地躺在陳峰手中,如同沉睡的凶獸,古樸,沉凝,卻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威壓。
陳峰癡癡地看著手中的刀。指尖拂過刀身那冰冷的雲水紋,一股難以言喻的契合感從掌心蔓延至全身。這刀,仿佛是他身體的延伸,是他十年磨礪、一朝頓悟所凝結的具象!師傅……將這刀留給了他。連同那句“揚名立萬”的冰冷囑托,一起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肩上。
他猛地轉身,衝出石屋。小院中,寒風凜冽。他雙手握刀,立於院心。沒有演練任何招式,隻是本能地擺出了十年劈柴時最熟悉、最千錘百煉的姿態。雙腳分開,如同紮根大地;腰背挺直,如同山脊;雙臂沉穩,如同承載萬鈞。
丹田深處那股微弱的熱流,隨著他的凝神,似乎活躍了一分,緩緩流淌,溝通著手中沉凝的刀。心意微動,刀身竟隨之發出極其低微、幾乎不可聞的嗡鳴,仿佛在回應他新生的意誌。一股無形的、微弱卻堅韌的氣息,以他為中心悄然彌散開來。小院中紛揚的細碎雪沫,在靠近他周身尺許的範圍時,竟奇異地改變了飄落的軌跡,如同被無形的屏障推開。
十年磨礪,一朝得刀。刀入手,意初凝。少年立於風雪小院,心中翻騰的,是師恩如山,是訣別的茫然,是被拋入洪流的無措,更有一股被這刀、這十年、這突如其來的命運所點燃的、壓抑不住的火焰——揚名立萬!會盡天下高手!
這火焰在他胸腔裏燃燒,灼熱滾燙,卻被他強行按捺在那剛剛領悟的“不動如山”的沉靜之下。他緩緩收刀,那古樸的玄色刀身無聲地滑入刀鞘,如同收斂起爪牙的凶獸。院中那無形的氣息也隨之消散。
他默默回到石屋,走到牆角。那裏,除了刀匣,還有一個同樣不起眼的、蒙著厚厚灰塵的行囊。他解開行囊,裏麵是幾件同樣洗得發白的粗布衣物,一些幹硬的肉脯和麵餅,還有一個癟癟的水囊。這就是師傅留給他闖蕩天下的全部家當?陳峰拿起水囊,觸手冰冷沉重。他擰開塞子,一股濃烈刺鼻的酒氣撲麵而來!
是酒!最劣質、最辛辣的燒刀子!
陳峰愣住了。他從未見過師傅飲酒。這酒……是何時備下的?是留給他的?為什麽?他握著水囊,感受著那劣質陶罐傳來的冰冷觸感和濃烈的酒氣,心頭五味雜陳。這辛辣的液體,是師傅留給他的最後一絲凡塵的暖意,還是對這冷酷世道的無言注解?
他默默將水囊塞緊,連同那些衣物幹糧,重新裹進行囊。然後,他走到火塘邊,拿起柳沉舟最後留下的那張麻紙,目光再次落在“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八個字上。指尖拂過旁邊那枚冰冷的、雕刻著奇異紋路的殘月玉佩,冰涼的觸感讓他混亂的思緒清晰了一瞬。
這玉佩,絕非師傅之物。它來自何處?為何會出現在師傅消失的崖邊?它與師傅的離去,有何關聯?
無數疑問如同藤蔓纏繞心頭,沒有答案。隻有手中這把沉甸甸的古刀,是唯一的真實。
他最後環視了一眼這間石屋。火光微弱,柴堆整齊,水缸滿溢,一切仿佛都凝固在柳沉舟離開前的模樣。空氣裏似乎還殘留著鬆脂燃燒的淡香和師傅身上那種混合著草藥與汗水的獨特氣息。十年光陰,點點滴滴,如同烙印刻在靈魂深處。
陳峰猛地轉身,不再留戀。他將刀匣縛在背上,行囊斜挎在肩,大步走出柴扉,反手將門重重合攏。
“砰!”
一聲悶響,隔絕了石屋內的昏暗與溫暖,也徹底隔絕了那個在暴雪中爬行求生的瘦弱孩童的過去。
門外,依舊是莽莽群山,風雪未歇。寒風卷著雪沫,抽打在他輪廓已然硬朗的臉上。他站在小院邊緣,望向山下。層巒疊嶂,雲遮霧繞,山外的世界,廣闊無邊,也凶險莫測。那條蜿蜒消失在林莽中的山路,便是通往那個“天外天”、“人外人”的未知征途的起點。
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鬆針和雪沫氣息的空氣,那氣息清冽刺肺,卻讓他胸中那股被強行壓下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猛烈。十年沉寂,一朝刀成。師傅,你看好了!
陳峰不再猶豫,邁開腳步,踏上了下山的小徑。腳步起初有些沉重,帶著離巢雛鳥的踉蹌和迷茫,踩在積雪覆蓋的崎嶇山道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但每一步落下,背上的古刀似乎就與他多一分契合,丹田那股微弱的熱流也隨之流轉,驅散著寒意,支撐著筋骨。他的步伐越來越穩,越來越快,身影在風雪彌漫的山道上,漸漸變成一個執著前行的黑點,最終消失在莽莽林海與重重雪幕深處。
山風嗚咽,卷起地上的雪沫,打著旋兒,很快便將他留下的足跡覆蓋得無影無蹤。石屋小院孤懸於絕壁,柴扉緊閉,寂靜無聲,仿佛從未有人在此停留十年,也從未有人背負著沉重的過往與灼熱的野望,踏入那片更廣闊的風雪人間。
……
十年光陰,彈指一瞬。
窗欞被驟急的雨點凶狠敲打,劈啪作響,如同密集的鼓點敲在人心上。屋外夜色濃稠如墨,間或被慘白的閃電撕裂,瞬間映亮這間陳設豪奢卻透著孤寒氣息的書房。紫檀木的巨大書案上,一支粗如兒臂的牛油蠟燭在穿堂風中搖曳不定,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片光明,將伏案之人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扭曲不定。
燭光下,一隻骨節分明、布滿新舊疤痕的手,正緩緩拂過橫陳於案上的一把刀。刀鞘玄黑,沉凝古樸,上麵深深淺淺的刻痕如同歲月的年輪,無聲訴說著無數場搏殺與風霜。指尖撫過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跡,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燭火跳躍了一下,光芒短暫地明亮了一瞬,清晰地映照出那隻手的主人。
陳峰。或者說,江湖上如今令人聞風色變的“斷江刀”陳峰。
他的麵容早已褪盡了少年的青澀,被風霜和殺伐雕琢出冷硬的棱角。下頜線條緊繃,如同刀削斧劈。一道寸許長的暗紅疤痕,自左額角斜斜劃下,隱沒於鬢角,那是三年前黑風峽獨戰“七絕煞”留下的印記。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條冷峻的直線。唯有那雙眼睛,在跳躍的燭光下,深不見底。那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冰封千載的寒淵,映著燭火,卻反射不出絲毫暖意,隻有一片沉寂的冰冷,比窗外潑天的夜雨更刺骨,比當年跪在暴雪中時更加深不可測。
十年血火,刀頭舔蜜也舔血,早已將那個在鐵索上掙紮求生的少年,淬煉成眼前這般模樣。
指尖劃過刀鞘上一道格外深、邊緣翻卷的裂痕。記憶如同被閃電劈開的黑暗,驟然清晰——
那是北邙山,萬鬼窟前。陰風怒號,鬼哭陣陣。對手是盤踞北地二十載、凶名赫赫的“鬼王”厲千魂。對方手中的九環鬼頭刀,重逾百斤,揮舞起來鬼哭狼嚎,卷起腥風血雨。那一刀“百鬼夜哭”劈下,九枚浸透劇毒的鋼環脫刃,如同索命的毒蝗,角度刁鑽狠辣,封死了他所有退路!刀風未至,那蘊含的陰毒煞氣已刺得人骨髓生寒,耳邊仿佛真有萬千怨魂淒厲哭嚎!
生死一線間,丹田那股十年苦修、在無數次生死搏殺中壯大凝練的氣息轟然勃發!不是對抗,是融入!身體如同怒濤中的礁石,在狂風暴雨般的刀勢和毒環攢射中找到那唯一的、稍縱即逝的“靜點”!手中古刀化作一道沉寂的暗影,並非硬撼,而是循著那九環鬼頭刀煞氣流轉間一絲極其細微的滯澀,無聲無息地切入!
“嚓!”
一聲輕響,微不可聞,卻蓋過了所有鬼哭狼嚎。
刀光斂去。厲千魂龐大的身軀僵在原地,臉上的猙獰凝固。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胸前那一道細如發絲、卻精準切斷了他心脈的刀痕。九枚淬毒鋼環無力地墜落在地,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他那柄威震北邙的鬼頭刀,“當啷”一聲從中斷為兩截,切口光滑如鏡。
“斷江刀……好……好一個……‘不動’……”厲千魂喉嚨裏擠出最後幾個模糊的音節,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濺起一片塵土。
那一戰,“斷江刀”之名,徹底響徹北地。刀劈鬼王,斷刃如切腐木!他揚名了,也立萬了。無數敬畏、恐懼、嫉恨的目光聚焦而來。可那一刻,站在萬鬼窟前,踩著厲千魂的屍體,聽著北邙群鬼噤聲,陳峰心中湧起的,並非快意,而是一種更深沉的疲憊和……空寂。
“不動……”陳峰指尖停留在那道裂痕上,口中無聲地重複著這兩個字,仿佛咀嚼著苦澀的殘渣。燭光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中跳動,映不出絲毫波瀾。十年征伐,敗盡多少成名高手,踏過多少屍山血海,換來了這偌大的名頭,這令人膽寒的威勢。可為何……為何此刻撫摸著刀鞘上累累的傷痕,心中卻如同這窗外的雨夜,空茫一片,冷寂無邊?
名震天下?萬骨鋪就的名頭,又填得滿何處?
指腹緩緩摩挲著刀鞘冰冷的紋路,仿佛這樣能汲取一絲早已消逝的溫度。眼前豪奢的書房漸漸模糊,跳躍的燭光扭曲變幻,融化成另一幅景象——
同樣是火光,卻是山間石屋中,那溫暖躍動的塘火。鬆枝燃燒的劈啪聲,空氣中彌漫的鬆脂清香和淡淡的草藥味,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一個高大的灰色身影,背對著門口,坐在低矮的樹墩上,用一根細長的樹枝,專注地、一下一下地撥弄著火堆。火星隨著他的動作明滅跳躍,映亮了他灰白的發鬢和洗得發白的舊布袍袖口。那身影沉默如山,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安穩。柴火堆在牆角,碼放得整整齊齊,每一根都大小均勻,紋理順直。水缸就在旁邊,水麵平滑如鏡,清晰地倒映著屋頂的梁木……
十年!整整十年!那枯燥至極的劈柴、挑水、看火、觀水……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呼吸,都像最深的烙印,刻進了他的骨血裏。當時隻道是尋常,是折磨,是不解。直到怒江鐵索之上,生死懸於一發,那十年沉澱的“靜”意才轟然爆發,化作“不動如山”的刀意,救了他的命,也鑄就了他的刀!
可如今,他刀鋒所指,群雄束手。卻再也尋不回那石屋塘火前,心頭一絲安穩的暖意。師傅……您在哪裏?那句“山不向我走來,我便向山去”,弟子懂了!可弟子走過的山,殺過的人,揚過的名……真的是您想看到的“山”嗎?還是弟子……走錯了路?
窗外的雨聲似乎更急了,嘩啦啦地衝刷著屋頂瓦片,也衝刷著他此刻翻騰不息的心緒。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緊緊攥住了冰冷的刀鞘,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後腰當年被鐵索抽擊留下的舊傷,在這濕冷的雨夜隱隱作痛,牽扯著神經,也牽扯著那段鐵索怒濤之上的記憶。掌心被師傅指風撕裂的傷口早已愈合,隻留下淡淡的疤痕,此刻竟也傳來一陣幻痛。
十年飲冰,熱血未涼,卻已不知為誰而沸!
他猛地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眼底深處那片冰封的寒淵之下,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劇烈地翻湧、衝撞,如同被壓抑了太久的地火。窗外的閃電再次撕裂夜幕,慘白的光芒瞬間照亮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也照亮了他眼中那驟然升騰起的、近乎偏執的火焰!
名震天下?這還不夠!
師傅,您留下那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留下這枚來曆不明的殘月玉佩,不就是想看弟子能走到哪一步嗎?不就是想逼弟子去會盡那真正的“山外之山”嗎?
好!
陳峰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緊閉的窗欞,投向外麵無邊無際的黑暗雨幕,仿佛要刺破這沉沉的夜幕,望向那更遙遠、更不可知的所在。他握著刀鞘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更加蒼白,手背上青筋微微賁起。冰冷的刀鞘傳來沉甸甸的質感,如同他此刻心中那沉甸甸的決絕。
十年磨刀,霜刃已試。但這江湖,這天下,他走過的路,踏平的山,或許才剛剛開始!
他薄削的嘴唇緊抿著,最終緩緩張開,一字一句,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金鐵交鳴般的決絕,在風雨飄搖的書房內沉沉響起,如同立下的血誓:
“待我名震九州,踏遍四海八荒……師傅,您總會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