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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工作第一天,迦涅就遲到了。
    好消息:她是所有人的頂頭上司。
    壞消息:粗略估計,她的下屬超過半數對她並不服氣。
    而其中最不服氣的就要數迦涅名義上的副手、十三塔衛隊副隊長阿洛。
    此時此刻,迦涅手中就有一封署名阿洛·沙亞的信:
    “親愛的奧西尼小姐,
    由於傳送陣損壞,您無法按時抵達千塔城。對於這一不幸事件,我深感遺憾。
    您不用擔心,依照原定計劃,十三塔衛隊的授勳儀式已經於昨日順利舉行。我作為副隊長代您出席了儀式,也處理好了所有相關事宜。
    寫這封信時我正在路上,前去執行衛隊的首次行動,回收某件來自異界的漂流物。也在剛才,我得知黑礁的傳送陣終於恢複運作了。那麽在您回到千塔城的宅邸時,這封信應該能第一時間送到您的手裏。
    行動地點附近沒有傳送陣,如果勞煩您從千塔城再次動身和我們匯合,在您抵達前事件就很可能已經解決了。況且旅途滯留想必相當辛苦,請您好好休息,不必勉強奔波。漂流物回收後我會擇日向您報告詳情。
    期待與您見麵,預祝我們共事愉快。
    您忠誠的副手敬上,
    阿洛·S”
    迦涅瞪著落款,吸氣,吐氣,反複深呼吸。阿洛的字跡瀟灑,用的還是醒目的濃綠色墨水,在她眼裏每一筆都張牙舞爪,像在故意戳她的神經。
    “忠誠的副手敬上,”她拿腔拿調地念出聲,冷笑起來,“哈!很好,好極了。”
    身側傳來低沉的鳴叫,迦涅循聲看去,一頭雪白的駿鷹疑惑地歪了歪腦袋,顯然不理解主人為什麽突然情緒激動。
    見鬼的阿洛!迦涅把信紙揉成皺巴巴一團,抬手就拋給駿鷹。
    鷹頭馬身的翼獸張開巨喙,銜住紙團後遲疑了一下。
    看吧,這種廢紙不僅不值得她浪費魔力點燃,就連貪吃的駿鷹都看不上——迦涅才這麽想,就看見駿鷹一口吞下了紙團。
    不僅如此,這家夥居然連聲歡叫,甚至俯身湊近,要把她手裏的信封也銜走。
    迦涅臉都要黑了:阿洛大概是用魔力操控筆墨寫的信,信紙信封上殘留了少許魔力;而在魔法生物的認知之中,任何帶有純粹魔力的東西都值得吃掉。
    “不許吃!!”她咬牙切齒地命令。在駿鷹困惑又惋惜的注視下,她打了個響指,信封起火,眨眼間化作黑灰落地。
    零食灰飛煙滅了,名為小雪的駿鷹悻悻拍打翅膀,帶動背上的鞍具搖晃,催促迦涅上鞍出發。
    閱讀信件過於投入,她差點忘了自己來鷹舍是幹嘛的。
    魔法陣修好之後,迦涅立刻傳送回千塔城。一踏進這片大陸的權力中樞,她就從其他渠道得知了許多事:比如阿洛堅持如期舉辦授勳儀式,還有衛隊不等她到來就首次出動的目的地。
    聞訊,她立刻牽出駿鷹,準備飛馳過去讓所有人見識一下誰才是隊長。
    也在那個時候,阿洛的妖精信使到了。
    副隊長閣下文采驚人,迦涅明明已經知道他幹了什麽好事,還是被他的來信氣得失態。
    十三塔衛隊是全新成立的官方組織,迦涅是十二賢者議事會欽點的隊長。阿洛完全可以推遲授勳儀式等她回來,但他偏不;事件既然可以輕鬆解決,說明事態根本不緊迫,他卻還是今天就帶著隊員動身。
    阿洛在信裏假惺惺的,做出的每個決定卻都透露出真實想法:
    他阿洛·沙亞,就是不服迦涅·奧西尼這個從天而降的上司!十三塔衛隊的前身組織‘銀鬥篷’由他說了算,現在正式成立的衛隊依然由他說了算。
    授勳儀式她已經沒趕上,如果再沒趕上第一次集體行動,再下一步,是不是就該換個人來當十三塔衛隊隊長了?
    迦涅一扯嘴角:“想得美。”
    憤怒到極致,她反而冷靜了下來。阿洛說得沒錯,行動地點在北部河穀,即便她現在騎駿鷹出發,也很可能趕不上。
    但她另有辦法。
    迦涅解開鷹馬背上的鞍具,撫摸著翼獸靠過來的大腦袋,聲音柔和,和剛才發脾氣時判若兩人:“抱歉,計劃臨時有變,之後再和你出去兜風。”
    在駿鷹不滿的嘀咕聲中,她離開鷹舍,走進宅邸正中心高聳的白色塔樓。
    有名有姓的家族在千塔城都擁有一座高塔。奧西尼是這片大地上最受尊敬、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自然不會例外。
    迦涅獨自拾階而上。塔內沒有窗戶,不點火燭,稀薄的微光從遙遠的塔頂灑落,恰好足夠照亮螺旋上升的純白石階、以及牆上的一個個畫框。
    肖像主人年齡各異,大都是女性,穿著不同時代的衣服,卻全都與迦涅外貌特征相同:白發無絲毫雜色,眼眸是同一種罕見的澄黃——黃金的顏色、也是傳說中龍的瞳色。
    每代背負奧西尼家族的魔法傳承之人都是白發金瞳。終有一日,迦涅也會出現在這座塔中的某個畫框裏,沉默地注視下一個白發金瞳的奧西尼在畫外經過。
    但今天她是爬塔的那個。
    經過最新、位置最上的那個畫框時,迦涅駐足。
    這幅肖像畫的主人是伊利斯·奧西尼,名義上的現任家主、同時也是迦涅的母親。畫作捕捉的是她繼承家主位置時的模樣,二十八歲,那時候迦涅還沒有出生。
    年輕時候的母親讓迦涅感到陌生。她與沉靜微笑的白發女性對視,仔細地端詳畫中人的臉,仿佛在照鏡子,又像在尋找什麽。
    迦涅繼承了母親的一部分特征,嘴唇很薄,下顎輪廓線鋒利。她的鼻子與某位姑母非常相似,眉眼卻和誰都不像。至於她的父親,恰如他缺席她至今為止的人生,在她的臉上很難找到父親的痕跡。
    很快,迦涅重新轉向正前方。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低語飄落長長的螺旋台階,而足音繼續攀升往上。
    抵達台階盡頭仿佛花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實際上塔外時間僅僅流逝了片刻。魔法名門的驕傲滲透進一磚一石,這座塔樓完美示範了何為簡單精巧的空間魔法。
    自塔頂俯瞰,日落時分,城區錯落起伏的穹頂和尖塔是一片綿延至天際的瑰麗石頭森林,迦涅卻沒心思欣賞美景。她從衣袖中摸一枚黃水晶靈擺,將銀質鏈子繞手掌纏了兩圈,往水晶上灌注魔力,凝神冥想某個地名。
    錐形黃水晶立刻朝著西偏北的方向持續擺動。
    迦涅清聲念誦。
    有力的短句韻律獨特,像命令,像讚歎,也像祈使。隨著她唇間吐出一個又一個音節,先是空氣開始震動,而後流動的夕陽也仿佛擁有了實質、變得厚重而粘稠。
    以年輕的法師為中心,某種質的改變正在擴散。
    很快,她的身周凝結起一層肉眼可見的虹彩光暈。
    與此同時,鄰近兩座塔頂勾勒出人影,居住在同一個區域的法師被迦涅魔力的餘波驚動了。迦涅見狀完全不慌張,反而勾起了唇角。
    觀眾越多越好。
    之前三年,她一直待在某座孤島上的修道院裏,沒日沒夜地鑽研家族魔法傳承。不僅是她,奧西尼這個姓氏已經在千塔城沉寂數年。
    擔任十三塔衛隊隊長是迦涅、也是奧西尼家族回歸魔法之都的第一個動作。
    阿洛·沙亞用實際行動對她宣戰,公然衝擊她身為隊長的權威,那麽她當然要在所有人麵前反擊回去,用最惹眼、最直接的方式:
    阿洛是所有人口中的魔法天才,但誰還不是一個天才了?
    在絕大多數法師眼中,依靠自身魔力長距離飛行的消耗遠大於收益,純粹是浪費魔力。不然法師為什麽不整天飛來飛去,還需要坐騎和傳送陣?
    但迦涅偏要奢侈一次。
    咒語最後一節念完,她的身體徹底離開地麵。
    她飄出塔頂,穩穩攀升,直到站得比任何一座尖塔都高,才戲劇性地懸停。她的身上纏繞著星輝般的華彩,仿佛要與落日比拚誰更耀目。
    這一刻,魔法之都不知道多少雙眼睛都仰視著奧西尼家的繼承人。
    而後,她猛地動了。
    宛若直奔靶心的箭,也像燃燒的星辰,迦涅飛掠林立的尖塔,一頭紮進地平線燦爛的晚霞深處。
    駿鷹趕不及,但她直接飛過去絕對趕得及!
    至於魔力,她樂意浪費,也浪費得起!
    ※
    迦涅搶在太陽徹底西沉前抵達了河穀中的甘泉鎮外圍。她不再需要靈擺指引方向,毫不猶豫朝著魔法氣息最濃重的方向飛去。
    夏末傍晚最適合在戶外消磨時光,這座規模中等的小鎮在日落時分卻安靜異常:
    不僅聽不到任何人聲,就連鄉間必不可少的家畜鳴叫也消失了。更詭異的是,許多民居的窗戶內還亮著暖色的燈火。
    就好像前一秒小鎮還熱熱鬧鬧,緊接著所有人便銷聲匿跡。
    迦涅心神一凜,降低飛行高度,召喚出陰影覆蓋住身形。她減速前進,仔細分辨著周圍的魔力痕跡:
    存在感最強的是沉睡魔法,覆蓋了整座小鎮,魔法強度本身不高,察覺不到惡意,像她這樣攜帶護符的法師幾乎不受影響。這應該是十三塔衛隊的手段,用來防止引發普通居民騷動不安。
    迦涅隨之想起,她拿到的隊員資料確實提到了一位幻術和環境魔法的專家。
    這麽認真分析,搞得好像她準備去襲擊自己的屬下似的。迦涅腹誹了一句,表情卻有些凝重。她可能確實需要做好戰鬥準備。
    畢竟,衛隊的絕大多數成員是阿洛招攬的,對她不會有好感。
    除了沉睡魔法,她還察覺了召喚術的痕跡,以及籠罩小鎮中心廣場的防護魔法——
    高明的防護魔法往往極度隱蔽,當闖入者察覺它存在的時候,往往已經接觸魔法壁,驚動了施法者。迦涅看著麵前陡然現形的幽藍色半透明屏障,一撇嘴。
    剛才還空無一人的廣場中央多了四個人,他們從不同方向快速靠近。
    “誰在那裏?立刻現身!”其中一人向著迦涅所在的方位揚聲喝道,揮動手中的法杖,念出精靈語短句召喚出數個明亮的光球,試圖照出接觸魔法壁的入侵者。
    然而一無所獲。
    輕輕一聲笑。
    陰影頃刻消散,白發的法師居高臨下地望著那四人。她出現得是那樣自然,就仿佛她本來就該在那裏。
    黃昏最後一縷夕照拚盡全力燃燒,她沐浴在紫紅色的光線之中,令人印象深刻的金黃色眼眸堪稱莊重,卻也熠熠生輝。
    “迦涅·奧西尼,你們的隊長。”
    她報出姓名的一瞬間,殘留著些微暑氣的夜風瞅準時機經過,剛才仿佛凍結的空氣也隨之活了過來。那四名十三塔衛隊成員神色各異,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忽然齊齊轉身看向背後。
    從小鎮教堂尖塔的陰影裏踱出一個青年。
    他是在場唯一沒穿長袍的人,略顯寬大的亞麻襯衣領口鬆鬆垮垮,末梢帶卷的黑發懶洋洋地垂到頸後。
    太陽都要落山了,他仍舊沒睡醒似地半壓著眼瞼,好像懶得正眼打量引得隊員騷動的來客。
    一步,兩步,三步,他從那四名隊員中間穿過去,繼續向前。
    而後,他終於抬起銳利的綠眼睛,目光與迦涅對上。
    迦涅的瞳仁惱怒地擴張。
    阿洛·沙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