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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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老嬤的慘厲呼聲很快便被窗外刮起來的夜風聲吞沒,消散了去。
    第二天,日頭升起,照得整個齊王府的後宅亮堂一片,婢侍仆婦們如常不停穿梭在院堂廊道之間,有條不紊地做著各自的事,仿佛昨夜於寂夜裏突然發出的那一段淒厲之聲從不曾存。直到登車去往太平寺的路上,聽到身畔的崔蕙娘低聲提及她的懼怕,李霓裳才確信,原來昨夜,並非隻有自己一人聽到。
    “……一早我出來時,阿姆悄與我說,天未亮,有個死人便從母親那裏抬了出去。也不知犯下何事。好似便是與阿姐你一道來的,昨夜遭打,熬到早上,斷了氣。曹老嬤叫人抬了丟到城外亂葬崗去,在後門被瑟瑟娘子叫住,讓添一副薄皮棺材,她出錢。阿姆說,瑟瑟娘子是個有佛心的。”
    “難怪昨夜我被那一聲驚醒,還道是我聽錯,或是夢魘了,原來竟是真的……阿姐,你昨夜可有聽到?”
    崔蕙娘的神情看去依舊帶了幾分不安,應仍未從一早到來的這個可怖消息中完全回過神。
    熟悉的一個人,毫無征兆,說沒便就沒了。
    她的姑母,這是為了向她示她根本不需要的恩,還是發出的某種警示?
    李霓裳轉移話題,掀起窗簾一角,示意她瞧車外之景。
    崔蕙娘是個容貌秀氣的少女,惜應是天生血氣不足,身體有些孱弱,常需吃些調理之藥。李霓裳與她不過處了幾日,便感覺她並不像瑟瑟先前說的那樣,和她的“母親”齊王夫人親近,相反,從她言行的下意識表露裏,李霓裳隻感覺到了她對後母的敬畏,或者說,是畏懼之情。
    因李霓裳身份之故,為免不必要的意外,照長公主的安排,在她阿弟李瓏未到之前,隻叫她以齊王夫人故舊之後的身份暫留後宅,故崔蕙娘也隻以為李霓裳是普通少女,見麵後,很快便親近了起來。
    應是身子的緣故,崔蕙娘性情柔弱,平常也極少出門,除了一年幾次或會往太平寺走一走,其餘日常活動,基本隻限在她自己的居所之內,雖衣食豐足,然而牆內隻有乳母和婢女陪伴,除去讀書寫字,無人可以說話,未免也會寂寥。此番李霓裳到來,她本便歡欣,沒幾日又能外出小住,更是喜出望外,此刻隨著馬車出城,漸被車外所見吸引了注意力,很快便也拋開了一早的陰影,心情轉好。
    今日這趟出行的護送之人是世子崔栩。但他隻知李霓裳和蕙娘去太平寺禮佛。這在當下於貴婦貴女而言,幾乎被視為是用來展示家族財力和地位的必備的社交活動,故他絲毫也未多想,唯一不滿,便是自己送完公主,便要外出公幹。他做夢也沒想到,定好的事,憑空暗中又生出波折。
    事情起因,乃是齊王前日暗得線索,長公主拿了世子與公主的八字請人參合,得知二人刑衝相害,結作夫妻,非但不能嗣續宗祧家成業就,反是凶兆,輕則數奇不遇,重則遲早將見血光之災。然而長公主竟將此事壓了下去,在齊王那裏,半分也不曾透露。
    齊王因了前半生的時運轉勢,不得不信命數之說。得知消息,當即暗中請一平素與自己交好的真人求問吉凶,所得果然無差。
    兒子與那公主若真刑衝相害,受害一方,恐怕將是命格印弱的兒子。那長公主一心隻謀複國,陰險到了如此地步,明知對己不利,竟不相告。
    齊王暗惱之餘,猶疑不定。
    當做無事繼續履約,萬一一言成讖,於己不利。然而就此中斷不議,他又怎甘將此奇貨拱手讓人?
    齊王一時難以決斷,卻知長公主向來心機,唯恐她故意安排世子與公主接近,萬一兒子被那公主美色所惑不願放手,那便棘手,於是昨日先稱家中人多口雜,萬一走漏消息,提議先以女兒蕙娘禮佛的名義,將公主送到太平寺裏小住一段時日,接著安排兒子出門,趁這段時日,他再仔細考慮,此事到底該當如何處置。他既如此開口,長公主暗懷鬼胎,自然也得點頭,此便是這一趟太平寺之行的起源。
    卻說崔栩將人送到之後,猶是不舍離去,想再盤桓一番,隻那曹女官猶如黑麵門神,將公主的居處看管得嚴嚴實實,莫說他了,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外麵又催促得緊,道軍情緊急,不可再延誤下去。崔栩迫不得已,叮囑留守在此的一名家將,須掌好守護之職,這才離去。
    太平寺後寺那裏,從前專為齊王府的女眷圈建一處居所,雖不比王府氣派,但論水石清華,修身養性,卻更勝一籌。李霓裳與蕙娘的住處便在茂木修竹之畔。此間僧人得知崔府小娘子要來小住,早便將地方打掃得窗明幾淨,一塵不染。
    二人落下腳後,起初各有一間相挨的寢屋。白天一塊消磨時間,或下棋,或論詩彈琴,入夜則各自就寢。隻沒兩天,崔蕙娘便生出與霓裳同住一屋的念頭,在她麵前提過一兩回。李霓裳性情本就涼薄,不願與人有多相交,如今與蕙娘朝夕相處,也隻是出於躲不開的緣故罷了,何況也怕小金蛇萬一沒藏好驚嚇到她,反正已啞,索性再裝聾不應。
    不料第三晚,天寒落雨,她閉門早早躺下,睡到半夜,被後山遠處隱隱響起的一陣冬雷聲驚醒,正輾轉難眠之時,聽到叩門之聲,起身開門,發現蕙娘自己抱著一床被衾,可憐巴巴地站在門外,說她方才被雷聲驚醒,一向伴睡的乳母不知去了哪裏,不見了人,她一人害怕,又不想叫醒別屋婢女,懇求睡她這裏。
    她那乳母三十來歲,膚白貌正,逢人便是笑麵,看著十分討喜。蕙娘依賴,去哪都要乳母跟在身邊,因而至今還在伴睡。
    李霓裳實是無法再拒絕了,隻得將她接入。蕙娘歡喜不已。二人一道重新躺下,李霓裳閉目,片刻之後,聽到蕙娘輕聲問道“阿姐,你可有聽到,我父王便要將我許配人了?”
    李霓裳睜眸,轉麵看向枕畔少女。
    崔蕙娘輕輕咬了咬唇,麵露羞澀,然而李霓裳還是在她的眼睛裏看見了閃亮的光芒。那是李霓裳從未見到過的一種陌生的光,無論是在鏡中自己,還是她身邊所有人的眼內,她從不曾見到過。
    李霓裳忽然不忍讓這點光芒熄滅,遲疑了下,點了點頭。
    蕙娘目中光芒登時更甚。李霓裳的回應,顯是給了她傾訴更多少女心事的勇氣,更不必擔心自己心事會被別的第三個人知曉。
    她挨得更近些,接著道“那人是河西裴家的二郎,名叫世瑜,又名虎瞳,他們都叫他虎瞳子。阿姐你知他何以有如此一個名嗎?”
    李霓裳搖頭。
    蕙娘愈發沒有睡意,將自己從乳母那裏聽來的關於那少年人的一切全部分享了出來。
    大約二十年前,將軍夫婦不幸去世,英年殞沒,留下長子世瑛,當年十歲,而裴家二子世瑜,則才來到人世不久。
    在此之前,隨著天子迭代,曾在世宗成宗兩朝立下蓋世功勞衣冠赫奕的裴氏家族,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沒落。到兄弟的祖父一代,烈祖裴諱蕭元曾因功獲封世襲的滎陽郡王之號,已是因罪被削,若非還有一位烈祖母至尊大長公主,恐怕靖北侯之位如今也是難存。裴家早已淡出朝廷,以固守西北為己任而已。
    不久,長安破,末帝出逃,天下又一次陷入霸權紛爭的大亂之世。
    便是在如此的情境裏,十歲的裴世瑛在一群忠義家臣的輔佐下,繼續穩固西北,擔起家主重責。而裴家二郎,也沒有辜負兄長的栽培和期待,自小文武雙修,再大一些,裴家男兒血脈裏所固有的勇武與悍不畏死的特質,更是在他身上展現得淋漓極致。
    六年前,孫榮集合大軍,北上進攻太原府。
    這片靠近河西的河東之地,在過去的許多年裏,曾因裴父的存在,無論外麵如何戰火連天,局麵也可保持穩定,當地百姓安居樂業。但在裴父去世之後,前朝節度使常啟明便勾結北方契丹,趁裴家兄弟年幼失怙,發兵占了過去。這一占便是十幾年,直到不久之前,裴世瑛領兵血戰,終於奪回。
    孫榮那一次的進攻,是想趁裴世瑛大戰過後尚未立足腳跟,出其不意,坐收漁翁之利,因而準備充足,發兵迂回走些隱秘小道。當大軍出現在石會關一帶時,關內守軍方得到消息。
    石會關是北上通往太原府的要扼之地,一旦失守,太原府怕便難保,前功也將盡棄。當時關內守軍兩千,本不算少,但孫榮誌在必得。那時他已占領長安洛陽,方稱帝不久,勢頭正猛,親率大軍圍攻,將關城圍得水泄不通。
    守軍苦守關門,一次次打退孫榮的進攻。然而,消息若再無法傳出,援兵不到,恐難持久。
    一支敢死騎隊很快組成。參與之人,皆是身經百戰的勇猛之士。
    時年十四歲的裴家二郎,亦站了出來。
    他當時恰來石會關不久,本是為了運送一批物資,卻沒想到遭遇圍城。
    他是將軍遺孤,靖北侯的幼弟,如此冒死,誰敢點頭。
    城中守將力阻,他亦不爭。就在敢死騎隊趁著夜色與箭陣掩護縱馬衝出,關門即將合攏之時,他一槍一騎,搶門而出。
    關門在他身後閉合。
    十四歲的少年向來以他烈祖父母為榮,更是心高氣傲,為免旁人輕看自己的年紀,上了戰場,必要覆戴一張繪有獠牙虎麵的儺鬼麵具,以掩他那一張尚帶幾分青稚的少年俊美麵容。
    那夜他亦戴上心愛鬼麵,虎牙猙獰。不過衝殺片刻,便由騎隊之末縱越至前,人槍合一,在潮水般的敵軍裏星奔電馳,疾衝無阻。
    他的麵具之上,很快沾上一道道噴射而來的汙血。周圍那些孫榮士兵不知此為何人,隻驚恐看到,火杖熊熊跳躍的光中,自那猙獰麵具之後露出的眼目,宛如一雙浸滿了血光的威嚴虎瞳,擇人而噬,叫人膽寒。
    裴家二郎,未令他的先祖墮威。
    那一夜,他一路挑殺,衝出包圍,單騎連夜疾馳北上,順利將消息帶到太原府,引兵解圍。
    便是自那一戰之後,河西虎瞳子的名字,不脛而走。
    蕙娘講完這一段她聽來的故事,麵露神往。
    “阿姐你說,他如此出眾,又如此驕傲,會不會瞧不上我?”
    忽然,她又如此問了一句,眼眸裏流露出一縷淡淡的擔憂之色。
    李霓裳也自瑟瑟口中,略知些裴崔之事。據說兩家祖上便是姻親。聖朝末世最後幾年,裴將軍出兵鎮壓叛亂,曾遇軍糧短缺,崔昆給他送去軍糧,解了當時之難。
    李霓裳望著蕙娘,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蕙娘輕輕歎了口氣“但願如此。”
    夜極深了,傾訴完心事的少女倦了,終於睡去。
    李霓裳望著蕙娘沉沉入夢的麵容,心內忽然生出一縷淡淡的羨慕之情。
    蕙娘最大的心事,便是她想象中的那位年少氣銳、景星麟鳳的驕傲少年郎,是否願意接納來自於她的卑微不顯的愛慕。
    人生煩惱,若都隻得如此,又未嚐不是一種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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