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月屍 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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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
長夏雙腿優雅地交疊而坐,那樹下的一方天地仿佛獨屬於她。
春末與初夏悄然交接,空氣中已隱隱彌漫著絲絲熱意,輕輕撩動著她的發絲。
山茶花卻似不知季節流轉,依舊開得那般濃烈肆意,那火紅的花瓣像是盛載著無盡靈氣,肆意張揚。
長夏的神色間透著幾分疲憊,雙眸低垂,修長的手指輕輕撚著一朵飄落的山茶花,微風拂過,鬢邊的碎發隨風飄舞,垂落於椅子旁的裙擺也微微蕩漾,似在與風輕聲細語。
她仿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像是在深深沉思,又似已悄然休憩,唯有那手指無意識地繞動花瓣,成為她與外界唯一的聯係。
她麵無表情,靜靜聽著陰司的稟報:“........我們的人仔細查探,此次春宴,還有前幾年各城發生的種種事端,都與覃修公子脫不了幹係。巳宸大人傳回來消息,一直追殺林昌的那夥人,乃是一群廢神。他們聚集在林家鎮,好似在尋覓著什麽重要之物。而且,覃修公子與他們往來密切,眼下,他們已經到了漠城一帶。”
陰司話音落下,長夏微微抬眸,眼神中透著一絲冷意:“這些廢神,既入不了忘川,又上不了天界,本應在扶搖城安然度日,卻偏要惹是生非。你們繼續盯著,定要查清楚他們下一步的圖謀,及時前來稟報於我。”
陰司領命退下:“是。”
這時,長夏轉向一旁同樣陷入沉思的烏瑰,輕聲問道:“你對這些廢神和槐序之間的關聯,有何見解?”
烏瑰雙手抱於胸前,盤腿飄滯在空中,思索良久後緩緩開口:“我不敢確定心中所想是否屬實,但若要驗證這一猜想,前去問詢那位蛇仙,或許是最好的法子。”
長夏輕擰秀眉,站起身來,手指並攏,那朵火紅的山茶夾於其間。
刹那間,靈氣氤氳散開,她的雙眸瞳孔漸漸化為銀色,奇異的銀色光芒中,絲絲縷縷的藍色氣息如靈蛇纏繞,迅速將她的全身包裹。她口中念念有詞,咒語聲落,整個人瞬間消失在原地。
路途中,烏瑰娓娓道來:“往昔我在天界之時,便聽聞,仙也好,神也罷,皆有自身的孽債未償,即便是那高高在上、主宰乾坤的帝君也不例外。倘若在這世間的孽債未能及時償還,那飛升之路便會一再延遲,久而久之,便會成為心中的執念。執念愈深,飛升之際便愈發危險重重。諸多上界之人,正因無法割舍執念,觸犯天條而被貶下界來,從此深陷執念的泥沼。他們又無法踏入忘川,那些執念便化為月屍,去啃食與他們一般執念深重的活人。巳宸他們所遇的廢神,或許是察覺到林昌身上的執念,才會死死糾纏不休。隻是……這槐序與廢神們甚是相熟,難不成他竟是妄圖以自身的執念喂養這些廢神,賦予他們力量,而後再借他們之手,達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長夏聽著,眉頭緊鎖,陷入深深的沉思:“你這般猜測,倒也並非毫無依據。”
扶桑泉底。
百裏嫣似是心有靈犀,早早便察覺到長夏的氣息臨近。
她滿心歡喜,跑著出來迎接:“小長夏,你可算來了!你不在的這些時日,我簡直無聊死了。”
那笑容燦爛得如同春日暖陽,眼中的歡喜似要滿溢而出,毫不掩飾地傾灑在長夏身上。
烏瑰見狀,趕忙恭恭敬敬地行禮,口中稱道:“上仙安好。”
百裏嫣嘴角的笑意微微一斂,目光帶著審視,將烏瑰上下打量一番,而後轉頭對長夏說道:“你這小跟班兒倒還挺機靈,挺有眼力見兒。”
烏瑰一聽,立馬不樂意了,高聲反駁:“我不是她的跟班兒!”百裏嫣輕輕嗤笑一聲,說道:“能成為小長夏的跟班兒那可是你的福分,你不想當,這世上有的是人巴不得呢。”
言罷,她徑直拉過長夏的手,熱絡地問道:“小長夏,你喜歡什麽樣的呀?是那種風度翩翩、才情出眾的,還是乖巧可愛、溫順聽話的?隻要你開口,我這兒要啥有啥。”說罷,還頗為自豪地揚了揚下巴。
烏瑰頓時眉頭緊皺,惱怒道:“喂,我客客氣氣地向你行禮問安,你不領情也就罷了,居然還想挖我牆角,你這是何意?”
話剛落音,百裏嫣臉色未變,隻是眼眸一沉,冰冷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烏瑰,刹那間,烏瑰便被收進了烏石之中,一時間沒了聲響。
百裏嫣暗自低語:“真是吵得人心煩。”
“小長夏,小長夏,你快跟我說呀,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百裏嫣繼續追問,那熱情的模樣讓長夏有些招架不住,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渾身都透著不自在。
百裏嫣的語速快如疾風,長夏根本尋不到空隙插話。
直至百裏嫣停下腳步,轉身去找東西時,長夏才總算尋得機會問道:“前輩,我有一事相詢。”
百裏嫣在屋內翻找東西的聲音傳來:“你想知道何事?”
長夏斟酌著問道:“這九重天上,可有曆劫許久卻一直未歸之人?”
百裏嫣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輕輕笑道:“這可不少,我一時半會兒還真說不全。怎麽?你難道是看上哪位小仙君了?”
正說著,百裏嫣已捧著一個長條形的錦盒走了出來,笑容明媚動人。
長夏嘴角微微上揚,淺笑道:“前輩莫要拿我打趣了,並無此事。”
百裏嫣笑著將錦盒遞過去:“你難得來我這兒一趟,這個禮物送給你,這還是菀菀放在我這兒的,上次我都差點忘了。”
長夏聽到“菀菀”這個名字,心中卻平靜如水,不起一絲波瀾。
雖說心中已有猜測,知曉這菀菀或許便是自己的母親,可不知為何,情感上卻難以泛起漣漪。
“何物?”長夏輕聲問道,目光帶著一絲好奇。
百裏嫣笑意盈盈,緩緩將盒子打開,隻見一條榴紅色的發帶靜臥其中。那發帶質地仿若上等綢緞,柔順地垂落著,發帶尾端精心繡著一朵淡雅的蘭花,花瓣上的紋路細膩如卷雲飄浮,精致非常。
“這可是用佑安天蠶絲製成的,功效神奇,若用它挽發,便能百毒不侵,任何毒氣都難以近身。來,我為你戴上。”百裏嫣說道。
長夏尚在猶豫,百裏嫣已輕輕拿起梳子,開始為她梳理發絲。
鏡子前,百裏嫣的眼中滿是慈愛,仿若在對待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她輕聲說道:“我與菀菀曾有過約定,日後不管誰有了孩子,都要當作自己親生骨肉般對待。要這般為她梳妝打扮,悉心傳授術法修煉之道,定要讓她成為這世間最幸福的孩子。”
話至此處,百裏嫣的眼角漸漸濕潤,晶瑩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終是緩緩滑落。
長夏看著她這副模樣,心底深處忽然泛起一陣又一陣的悶痛。
母親?菀菀?
她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這兩個詞,心中暗自思忖,自己的母親究竟會是怎樣的一個人?
“好了,你瞧瞧,好看嗎?”百裏嫣的聲音帶著一絲期待。
長夏抬眸看向鏡中,隻見自己挽起頭發後,纖細修長的脖頸展露無遺,眉眼間多了幾分平日裏未有的豔美。
發間僅用幾根榴紅珠釵加以點綴,與那榴紅發帶相互映襯,更添了幾分嬌俏迷人的韻致。
“.....謝....謝謝前輩。”長夏微微欠身道謝。
百裏嫣輕輕抹去淚水,似是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瞧我這模樣。你不是想知道天上有誰曆劫飛升卻一直無果嗎?經你這麽一提,我倒還真有了些印象。聖域天九玄帝君,你可知曉?”
長夏微微點頭:“曾聽聞其威名。”
百裏嫣接著說道:“他座下第七十八位弟子,盛槐元君,已曆劫數十年,卻始終未能成功。在一百年前,還曾被帝君責罰。如今想來,他或許仍未飛升,說不定便是你要找尋之人。不過,你找他所為何事?你與他年歲差距極大,按輩分來算,你可得喚他一聲祖宗呢。”
長夏微微一怔,脫口而出:“這麽老的?”
百裏嫣被她這直白的反應逗得笑出聲來,抬起手,輕輕捏了捏長夏的臉頰:“說什麽老呀,你且看看人家帝君已存活多久?如今不還是黑發俊顏。說不定你要找的這位盛槐元君,模樣還是個孩童呢,真見了麵,你怕是都認不出。”
長夏卻冷不丁地說道:“那是用法力維持的容貌,又能堅持到幾時?”
百裏嫣笑著耐心解釋:“小長夏啊,神仙本就不會衰老。或許有法力維持容顏,恰恰證明其法力高深。”
長夏嘴角勾起一抹淺笑,嗬嗬笑了兩聲:“前輩,你可知如何消滅月屍?”
百裏嫣正手持茶壺倒茶,聽聞此言,動作微微一頓:“消滅月屍,唯一的法子便是先除去控製月屍之人。”
長夏聽聞,不禁陷入沉思。
百裏嫣見狀,問道:“怎麽?妖域之中出現月屍了?”
長夏沒有絲毫猶豫,輕點下頜:“嗯。”
百裏嫣微微皺眉,思索片刻後說道:“那會不會是雪女出來抓人了?”
“雪女?”長夏疑惑道。
百裏嫣緩緩解釋:“這雪女,乃是忘川的守護者,曾經還是天軍的表妹。隻因犯下過錯,才被派遣至忘川守護。有些心懷執念難以舍棄之人,進而產生恨意,便會逃出忘川,試圖找到自身執念的源頭,將其殺害,以求順利渡過忘川,隻是成功之人寥寥無幾。所以,雪女會給他們一個期限,若逾期未歸,雪女便會派遣月屍前去尋找。隻是部分月屍難以控製,雪女便會親自出馬,將那些人強行帶回忘川。”
說完,見長夏仍在沉思,百裏嫣忽然又道:“你說,那個盛槐元君會不會就在忘川?因渡不過,所以出逃了?”
長夏心中其實也曾閃過此念頭,隻是她還需去求證,去探尋槐序與盛槐元君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關聯。
長夏告別百裏嫣後,一路返回,心中始終思索不停,諸多思緒在腦海中纏繞,久久難以散去。
倘若事實當真如此,非得要斬殺執念方能渡過忘川,進而重新輪回、再度飛升,那麽,槐序……他這般對待自己,難道並非是出於對權力的追逐?難不成從一開始,他便已然知曉自己是他的孽債?
長夏孤身一人靜坐在廊下,時光仿若在她身旁悄然凝固。她就那樣久久地坐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深淵之中,直至那灑落在身上的絲絲暖意漸漸消散,直至執法司的人前來通報說有了新的線索,她才仿若從一場冗長而又深沉的夢境中緩緩蘇醒,回過神來。
她的內心五味雜陳,這種複雜的情緒如同一團亂麻,讓她根本無法用言語去確切地形容。那是一種混雜著震驚、迷茫、失落與惆悵的感覺,各種情感在心底深處肆意翻湧、相互糾葛。
然而,在這一片混亂的情緒沼澤裏,唯有一絲微弱的僥幸之光在頑強地閃爍。
她在心底不停地暗自祈禱,僥幸著自己並非真的是槐序的孽債,或許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可怕的誤會;僥幸著槐序與盛槐元君毫無關聯,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存在;僥幸著槐序對她,哪怕僅僅隻是在那極其短暫的一瞬間,有過哪怕是最最微乎其微的一絲心動……
可除了這一絲僥幸之外,她的內心深處仿佛是一片荒蕪的死寂之地,平靜得如同深不見底的幽潭,再也激不起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情感波瀾。無論外界如何風雲變幻,她的心仿佛被一層堅不可摧的寒冰所包裹,冰冷而又麻木地停滯在那裏,對周圍的一切都漸漸失去了感知與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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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錯了。
當那蠱毒如幽靈般緩緩向自己飄散而來,所有曾在心底苦苦堅守的僥幸瞬間如泡沫般破碎,消散於無形。
瞥見那一路如影隨形的月屍,曾經那些自欺欺人的幻想,都似過眼雲煙般縹緲,不值一提。
直至看到火樹銀花下翩然飛出的銀蝶,以及那佇立在火焰之中冷若冰霜的雪女,長夏心中的怒意與恨意,仿若被點燃的火藥桶,刹那間如同那絢爛卻熾熱的火樹,熊熊燃燒起來,火勢洶湧,不可遏製。
她垂在腦後的發帶,顏色如盛開的嬌豔花朵般火紅奪目,與那如銀的月色相互映襯,構成一幅淒美而又孤寂的畫麵。
此刻的她,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所隔絕,對外界的溫度全然失去了感知,無論是刺骨的寒冷還是微微的暖意,都無法穿透她冰冷的心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