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42章 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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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都有來處,也總都得有個去處。

    而似她這樣的境況,實在不算少見。

    那些亡了家,屠了城,覆了國的,連命都沒有了。

    便是千方百計苟活了下來,也早已經成了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因而無家可奔。

    她的出身,趙媼也早就知道。

    知道她不是衛氏,家也不在南宮。

    因此,便是強悍如趙媼,聞之也要落淚。

    趙媼落淚,阿磐心頭酸澀,也就跟著落了淚。

    可落了淚,也還要強笑著,“我才三歲,父母親就亡故了。家沒有了,故國也沒有了,想躲一躲,都沒有地方可去。”

    趙媼握著她的手,好一會兒才歎道,“閨女啊,這是說的什麽話啊,東壁不就是你的家嗎?”

    阿磐憮然,東壁是她的家嗎?

    家是人最後一個可去的歸處。

    哪怕家徒四壁,赤貧如洗,也是能叫人心安的去處啊。

    在那樣的地方,雖饔飧不繼,也猶有餘歡。

    趙媼又道,“嬤嬤把你看作閨女,你就把嬤嬤的家當成娘家。”

    趙媼好心,阿磐是知道的。有這樣的話在,不管能不能去,到底心也就一點點兒地暖起來了。

    見她好一些,趙媼又勸,“想那麽多幹什麽呢?等忙完這一陣子,大婚總要有的。王父是什麽樣的人,旁人不知道,嬤嬤心裏是清清楚楚的。”

    趙媼不知內情,總還有十足的底氣。

    王父待她好,她也是知道的。

    可惜事情已經鬧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還娶什麽呢?

    阿磐知道大婚是再不會有了。

    隻把一顆心全都放在謝硯身上,嫁不嫁,娶不娶,再不敢去指望。

    終究有謝硯在,也能慰藉餘生。

    她看謝硯看得緊,白日必得在眼皮子底下,夜裏也得自己摟著睡覺。

    怕他果真被人抱走了,因而絕不許趙媼帶去別處。

    如今的大明台,實在叫人不踏實。

    趙媼怕她悶出病來,便總是引她說話。

    有時候會提起從前的舊人,提起從前的舊人就要從懷王四年初春的選美說起了。

    趙媼兀自感慨,“一同出來的原有十六人,如今就剩你和春姬了,唉,連春姬都做了夫人啊。”

    阿磐悵悵地應話,“是啊。”

    先前進宮赴宴,便聽小惠王提及過“春夫人”。

    聽說春夫人在宮中過得頗好,連丞相之女新王後都比不得春夫人受寵。

    小惠王成日地待在春夫人宮中,沒事就抱著吃奶,也許孩子也很快就有了。

    趙媼忍不住歎氣,“她處處都不如你,你怎能被她比下去啊。”

    阿磐笑,“嬤嬤,各人有各人的命啊。”

    各人有各人的命。

    有的人還活著,活著步步高升。

    有的人早已經死了,死得不聲不響,早成了塚中枯骨。

    能在這亂世中活下來,又一步步爬上去,那是春姬的福分,也是她的造化。

    日子是自己過的,與旁人比什麽呢?

    再說用什麽比,連謝玄都許久不曾回來了。

    大明台這麽好的地方,一到夜裏卻靜得似一座墳。

    可偶爾也會有動靜。

    白日鬱鬱不平,夜裏也就輾轉反側,不能安枕。

    好不容易能合眼睡上一會兒,卻又睡不踏實,總覺得似有腳步。

    輕手輕腳的,若有若無的。

    可當睜眸去瞧,這二樓的臥房一燈如豆,木紗門外什麽動靜也沒有。

    疑神疑鬼的,衣帶漸漸就寬了下去,也就越發地睡不好了。

    人憔悴得就像墳前的半鬼,沒有法子,便差司馬敦去尋酒來。

    司馬敦趕緊把夫人要酒的事告訴了趙媼,趙媼初時是不許她飲酒的。

    她有些生氣,“大公子還要吃奶,怎麽能喝酒呢?奶裏頭有酒,孩子是不能喝的。””

    是啊,阿磐知道。

    可她真想醉一回啊。

    也許醉了酒,心也就不那麽疼了。

    謝硯像個小牛犢一樣地往前拱,肉嘟嘟的小臉拱過來就扒拉她的領口,“母親,吃奶奶,吃奶奶!奶奶!”

    看見那與謝玄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臉,聽見這奶聲奶氣的嗓音,心也就軟成了一灘水。

    她抱著謝硯歎,“嬤嬤,我睡不著啊。”

    沒了法子,趙媼忙命醫官開了安枕的藥。

    可安枕的湯藥喝了也沒什麽用,便還要飲酒。

    飲了酒愈發傷心,傷心地淌眼淚。

    便是這樣,她也沒有想著要走。

    她想,謝玄尋了她十月,尋出了一頭的華發。

    她若再走,謝玄知道了,又該怎麽辦呢?

    除非再待不下去,除非那人攆她走,不然,她就得在東壁等著,也得為謝硯守著啊。

    謝硯哇哇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一雙小手緊緊攥著她的衣領,攥下衣領,又死死抓著她的胸脯,小小的孩子幾乎要與她拚了命。

    抓得她眼淚汪汪,她想,兒啊,就讓母親自私一回。

    母親的心就快死了。

    就讓母親飲一壺酒,好好地睡上一覺,別叫這顆心就這麽冷了,涼了,死了。

    若是就這麽死了,活著還有什麽趣兒呢?

    先讓她做回自己,再做一個母親吧。

    趙媼心疼地哄著孩子,也心疼地哄勸著她,“喝吧,喝吧,大公子都八個月了,也該斷奶了,該開始吃粥,吃魚肉了。”

    謝硯掛著眼淚睡覺,她醉了酒,總算也睡下了。

    總會夢見那人。

    夢見那人就在一旁,長袍微涼,指節也微涼。

    夢裏那人好似就臥在她們母子一旁,輕撫著她的臉頰,也愛憐地輕撫著她的孩子。

    夢裏那人低低喚她,“阿磐......”

    淡淡的雪鬆香真真切切,這一聲低低的喚好似也那麽真真切切的。

    夢裏那人喃喃問話,“你這顆心,到底要怎樣才能走進去呢?”

    她在夢裏滑下眼淚。

    她想,大人就在心裏,也一直都在心裏啊。

    醉酒中她睜不開眼,可朦朧時候會覺得頸間涼涼,好似有水滴了上去。

    吧嗒吧嗒地落,像舊時邶宮夜裏的那一場小雨。

    可當醒來,卻又笑自己是癡人說夢。

    那人正在大營,被三國的戰事牽絆著,哪兒有閑暇回大明台。(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