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98章 不孝子,謝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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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小小的人兒隻是哄著那大放悲聲的老者,“阿翁,阿翁不哭.......”
小手抹滿了淚,他也不去管,隻要阿翁哭,他便不停地去擦,去拭。
老者便愈發悲愴得不能自抑,那雙蒼老如鬆枝的手抱住那小小的人兒,聲腔哽咽,“阿翁不哭........”
謝硯叫他“阿翁”,他也欣然受了。一輩子也沒有娶妻生子的人,他在六十耳順的年紀,有稚子叫他“阿翁”,他怎會不聲淚俱下呢。
稚子總是最能共情的。
老者哭,稚子便也跟著哭。
他未必知道因何而哭,可那老者的聲腔,聞者誰不傷心落淚呢?
小小的人兒被老者圈在懷裏,那雙極似他父親的眼睛望著香案正中,他問老者,“阿翁,那是誰?”
老者失聲哀泣,“那是.......那是大公子的親阿翁啊!”
找到了親阿翁,也就找到了根,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來處。
這世間諸人,誰不願找到來處,做一個有根可尋,有家可安的人呢?
稚子不怕那高高燃起的長明燈,他也不怕那一排排黑壓壓的牌位,小小的腦袋定定地望著,轉過頭時眼淚也滾著豆大的淚,“阿........阿翁.......”
不知他此刻口中喚的,是崔若愚,還是那案上的人。
謝密從莫娘懷中掙脫,莫娘便由他到了殿內,由著他伸著小手,蹣跚搖晃地往前走。隻是隔著一步的距離彎腰緊跟著,一雙手臂向前張開護著,壓著聲低低叫道,“二公子.......”
不敢高聲語,唯恐驚了這殿裏的人。
那搖搖擺擺的小人兒像小鴨一樣走路,走得歪歪扭扭。
他大抵也不知道老者在哭什麽,大抵也一樣不知道那寬寬長長的香案上供奉的到底是什麽,可謝硯去了,他便也就跟著去了。
謝硯叫“阿翁”,謝密便也叫“阿翁”。
他們叫“阿翁”,原也都沒有什麽錯。
老者伏地痛哭,“大王臨終托孤,阿翁功德圓滿,死也........死也無憾了!大王在天之靈,看一眼這好兒孫吧!”
哭得阿磐心中愴然。
你瞧那清瘦蒼老的背影逆在光中,與那朝氣蓬蓬的幼子依偎在一處,也不知怎麽,不知是因了自己天生心思敏感,還是因了將將生子所致,還是被那老者的家國情懷君臣道義感懷。
鼻子一酸,掉下淚來。
仰起頭來看謝玄,見謝玄淚光翻湧,遲遲也沒有上前。
他可也會近鄉情怯?
在這一刻,這曾家破人亡而後終究站在了權力之巔的人,他會想什麽呢?
他是否會想起從前的故宮禾黍,蓴鱸之思?(故宮禾黍,意為懷念祖國的情思)
去歲來時,他還隱姓埋名不能聲張,如今終於在萬人簇擁之下,正大光明地跨進故城,邁進宗廟,他又會在想什麽呢?
來時的路荊棘滿途,有多難走,她跟在謝玄身邊,豈會不知,豈會不懂。
有的人綿裏藏針,借刀殺人。
有的人明火執仗,橫行不法。
哪一日不是生死存亡,又哪一日不是明槍暗箭。
他行走於權力之巔,也就走在修羅場最凶險的境地。
她都知道。
她也一樣是亡國奴,也一樣能體會到這師生二人曾經的苦難與此刻的悲喜交集。
過去那些不快的舊事,不管是擲在額上的角觴也好,朝她撲來的惡犬也罷,是要撕開她麵紗的叔父舅母也罷,還是那一次次綿裏藏針的“夏桀妺喜”,如今兀然冰消雪釋。
沒有直言死諫的崔若愚,就不會有今日重回大晉宗廟的謝鳳玄。
阿磐抬手為謝玄擦去眼淚,“鳳玄,去哄哄老先生吧!”
那人憮然,憮然往前行去。
他的寬袍大袖垂著,與冕珠,與他的華發一同沐著故都五月的萬丈霞光。
這霞光越過眾人打進殿裏,也打進了香案前的那一老兩小身上。
是啊,要哄一哄老先生。
為他盡心盡力,傾去一生最好的年華,執鞭墜鐙,轉戰千裏。到如今白發耄耋,垂垂老矣,已有這麽多年了。
那人於這萬丈霞光之中跪在他的列祖列宗麵前,也跪在了他的恩師崔若愚的麵前。
半張臉在光中,半張臉隱在暗處,益發顯得他端凝威重。
那人神色悲戚,他抱起拳來,朝著那老者深深一拜。
他說,“先生保重身子,再受鳳玄一拜。”
崔若愚眼含熱淚,攙那人起身,繼而是長長的一歎,“鳳玄啊——老夫,怎受得起啊!”
鳳玄啊。
唉。
鳳玄啊。
這短短的三個字,其中又有多少道不盡也說不出口的辛酸呢?
那人肅然,“先生勞苦功高,是師是父,怎受不起。”
崔若愚淚眼婆娑,長長一歎,“老夫這一輩子,什麽都值了啊。”
謝硯謝密還在一旁,那人回頭朝她伸出手來,寬大的袍袖垂下,拖到這宗廟大殿的白玉磚上,那人溫柔地說話,“阿磐,帶挽兒來。”
從乳娘懷中接來繈褓中的謝挽,不必去問為什麽,幹什麽,謝玄要她上前,她便應聲上前。
大殿寂靜,殿外無一人聲張,她的裙袍在白玉磚上拖出細沙沙的聲響,到了那師生二人,祖孫四人跟前。
到了跟前,那人如青銅般鑄造的手還依舊朝她張開。
阿磐本能地就把柔荑交到了那人掌心,就由那人拉著,跪於一旁。
與他一同伏地,朝著他祖輩深深叩拜,“不孝子孫謝玄,今日攜妻子兒女,叩拜先祖,也祭告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