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遊牧

字數:7357   加入書籤

A+A-


    遊牧一詞,其實可以指代兩種生活方式,一種是逐水草而居,一種是季節性的固定牧場。
    對於前者而言,土地私有製是近乎難以理解的。而後者才在一次次的衝突中,不斷細分出草場的歸屬。
    “固定牧場”指的是在一定地域範圍內,牧民根據季節和草場的條件,有意識地劃定並使用某一片具體的土地作為長期的放牧區域。
    與完全遷徙式的生活相比,固定牧場意味著有一塊相對穩定、定期使用的土地,牧民會長期依賴這塊草地來養活他們的牲畜。
    當然,這兩者並非嚴格意義上的對立,也並非不可轉換。
    等到有了固定的牧場劃分後,遊牧民其實也就開始向半定居的狀態轉換,每年都可以有一些時節集中在固定的地方。
    這樣的半定居生活,對於牧民而言,並非什麽實力上的削弱。
    反倒是會使得部族的家族單位更加穩定,這帶來了更強的家族依賴和集體意識。
    也是遊牧民又一個輝煌時代到來的前兆。
    阿爾斯蘭是個聰明人,但受限於教育,他並不能用詩歌一樣的優美文字,來描述出放牧生活的艱辛。
    說不出那種與天地、自然、幹旱和灼燒酷熱進行的抗爭,他隻知道如自己這樣的人,已經造就了一種“高度堅韌的心性”。
    如果說在中古這個時代,農耕的村莊散布在大地上,是夜空中明亮的文明星火,是大海上相隔甚遠的孤島,是沙漠中難得一尋的綠洲。
    但至少農民們是緊緊抱團在一起的,他們或許被荒野所包圍,但卻絕少踏出熟悉的“文明”。
    而牧民呢?
    在這浩瀚天地間,他們絕大多時候,一個部落的人,都是以家庭為單位,散布在百公裏尺度上的荒野裏。
    他們的氈帳是候鳥輾轉於荒原,追逐著枯榮交替的草場。
    白災吞噬整片牧場,他們要割開母馬的血管啜飲溫血。
    寒風割裂山穀,他們彼此偎依在帳篷中,徹夜聆聽夜裏狼群嚎叫。
    等到焦陽炙烤大地,又是擠盡牛羊最後一滴奶,以抵禦烈日下帶來的饑渴。
    三五個人,七八匹馬,十數頭牛,上百隻羊……便是他們世界裏的一切,在絕大多數時間裏,甚至見不到同族。
    如此、方才格外好客,因為客人帶來了遠方的消息,告訴他們真實的世界,遠不止牛羊。
    他們是一葉扁舟飄蕩在大海,可以說世界的蠻荒、草原的殘酷,永遠直白的展露,打磨著他們的心性。
    而定居、農耕,則給予了他們另外一種生活的可能。
    安納托利亞,固然因高原地形,冬季寒冷,但至少並不缺乏降雨。
    阿爾斯蘭的部族,來到安納托利亞後,便不僅定居在這裏,還開始開墾起田野,有了固定的聚落。
    未來的生活,似乎出現了一條新的選擇,不再需要在孤寂的世界裏,獨自抗爭。
    等到優素福的商隊一行人,在阿爾斯蘭的帶領下進入聚落後,留在這片聚落的牧民,不少都流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現在還沒到秋季,部族裏大多數人,都還在劃分到各自家庭的草場上放牧。
    這裏也沒什麽產出,往常都不會有商隊,在夏季的時候刻意經過這裏。
    而且領頭的是阿爾斯蘭,大家夥就更困惑了。
    畢竟前不久,蘇丹大點兵,他們部族出了二十個小夥去應征,可這怎麽沒幾天他就回來了。
    一些人熱情的湊上來詢問情況,但阿爾斯蘭在搪塞幾句後,都沒有說出實情,這是先前蓋裏斯吩咐過的。
    等到推開一些熟人後,他在來到一棟破舊的木屋旁後,用力推開便大聲喊道:
    “阿媽!來客人了!”
    屋內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一個顫抖的聲音從陰影中傳來:“阿爾斯蘭?”
    聲音裏帶著幾分驚訝與擔憂。
    隨著聲音的主人走出陰影,那是一位皮膚幹裂滿是皺紋的老婦人,手裏還拿著一把未擦幹淨的木勺。
    她的目光有些遲疑,畢竟這麽快就回來,可不對頭。
    “阿爾斯蘭……你怎麽回來了?不是說……你還要……”
    她話音未落,阿爾斯蘭便已經走過去,緊緊抱住了母親。
    “出了一些事,總之我不去了。”
    阿爾斯蘭的母親,自然沒有詢問太多,在一番關心後,將目光投向了優素福商隊這邊。
    她忍不住輕聲問道:“阿爾斯蘭,你剛才說了什麽?客人?誰是客人?”
    聽到這話阿爾斯蘭頓了頓,猶豫了一下:“一些商隊的人,他們……他們先前遇到了些麻煩,需要來我們這邊停留休整一會。”
    他沒說的地方在於,遇到麻煩的其實是他,就連他騎出去的一匹馬,都被蓋裏斯直接給撞死了。
    “麻煩?到底是什麽麻煩?”她的語氣變得更加急切。
    阿爾斯蘭鬆開她,轉身指著屋外:“我們先不談那些。客人需要休息,我怕他們餓了。”
    接著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會跟你說的。”
    老婦人看著兒子緊繃的背影,遲疑地歎了口氣,終究沒有再追問。
    而在另外一邊,蓋裏斯則幫著優素福卸貨。
    雖然還沒到秋天,但既然有商隊進了聚落,那麽在沒有敵意的情況下,不少人還是會主動上來詢問商品情況的。
    優素福駱駝上的商品,大多是一些貴重貨色。
    香皂啊、大馬士革鋼刀啊、絲綢啊……
    但也有一些遊牧民們會感興趣的東西,比如說:鐵鍋、針線、烈酒。
    這些東西其實不怎麽值錢,在長途國際貿易中運輸這些,是相當吃虧的。
    優素福之所以會備著這些貨,本身就是為了沿途同遇到的突厥部族打好關係,畢竟,很多時候,與人為善也是一種成本。
    如果因為全都是貴重貨物,激起了牧民的貪欲,在沒有蓋裏斯的情況下,可說不準會發生什麽樣的意外。
    準備一些牧民們用得上的手工品,擺出一副能長久合作的姿態,大多數半定居的部族其實並不會輕易殺雞取卵。
    這些已經初步有聚落的牧民部族,多少是要有些臉的,如果把自己名聲敗壞了,日後沒有商隊上門交易,沒法便捷獲取稀缺的手工品,長久來說吃虧的還是他們。
    初步定居的突厥人,雖然也開始具備一些自己的手工業生產能力,但一時半會還不至於普及到每個部族都有鐵匠。
    而且,大多數時候,他們鍛造的鐵器大多並不複雜且不會龐大,主要是以箭頭、矛頭為主、少數則鍛造刀劍,好滿足戰爭需求。
    鐵鍋這種較為複雜和占空間較大的器物,優先度並不是很高。
    鐵鍋、鐵針這種東西,自然是相對稀缺,需要依賴於從定居社會或商隊那裏購買。
    而烈酒對於牧民而言,更是沒法拒絕的東西。
    長期放牧生活,在荒野裏生存的過程中,各種疲勞積累下來的肉體損傷、關節積水……會無差別的折磨每一個人。
    即便是到了後世21世紀,不少牧民都需要通過服用止痛藥,才能讓自己晚上安然入睡。
    在這個年代,牧民們便隻能寄托於酒精,借由酒精撫慰精神上的空虛,還有肉體上的苦痛。
    可以說,優素福商隊的到來,使得這處聚落的突厥人們,一個個都興高采烈宛若過節一般。
    優素福在打聽了這個部族大致人口數量後,也當即宣布會在這裏停留更長的時間,好讓周圍放牧的部落民來到這裏交易。
    一旁的不少人,在接過優素福遞過去的酒袋,各自喝了一口後,相繼發出歡呼。
    而後又各自散去,要麽是騎馬花上一天功夫去一家家的通知,要麽是去稍微打理一下田地。
    生活就是生活,在農民看來萬分可惡、歹毒的突厥人,並非活在空氣中,隻依賴劫掠為生。
    他們是活生生的人,而非路邊刷出來的NPC,他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困境、自己的無奈。
    遊牧民或許被鼓勵好戰,以馬匹的機動優勢,抵消農民的數量。
    但說到底是肉體凡胎,爹生媽養,有情眾生……
    蓋裏斯自然不會去憐憫那些死於劫掠的人,但他想要改變這些人的生活方式,讓他們變得能歌善舞起來,而非揮刀斬人。
    這樣一來,無論是對哪一方都更好。
    但在改變之前,更多的是需要了解,而不是妄加評判。
    因此,他一言不發,並不宣稱自己的身份,隻是混在商隊裏,默默觀察與記錄,還幫著優素福打下手,好在這個聚落旁,修建出商隊的營地。
    ……
    當夜幕低垂,優素福也算是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整個人氣喘籲籲,而一旁的蓋裏斯則演都不演的一臉愜意。
    由於有過這麽多天的相處,優素福已經開始習慣與蓋裏斯正常交流。
    畢竟蓋裏斯並非一個喜歡拿捏架子的人,他所表現出的平易近人,很多時候都讓優素福忘記對方的身份,而隻將蓋裏斯視作自己的長輩。
    蓋裏斯也是樂見其成,會找優素福不時的閑聊。
    在圓月下,見優素福忙完後,坐到他一旁的蓋裏斯,便開口道:“格魯吉亞那邊,我一時半會,可能先不去了。”
    “啊?”優素福有些不太理解,這是怎麽回事。
    “我要先留在這邊一段時間,你這邊的話,也不要再繼續往北走了,畢竟沒我在場的話,萬一卷入戰亂,生死難料。”
    “如果可以的話,在這附近拋售一批商品後,你們盡快回去吧,順便幫我通知安條克那邊,我一切安好,讓他們和塞浦路斯抽調一些人手趕來,要以帕拉丁為主。”
    優素福自然是認真記著,等到蓋裏斯說完後,他才發出疑問:“先生、您這是有什麽原因嗎?怎麽突然不打算去格魯吉亞了?”
    蓋裏斯想了一會後,也沒藏著掖著,直接說道:“我原先的計劃,其實是借助格魯吉亞的力量,在安納托利亞的土地上直接複興羅馬。”
    “但這些日子想一想,或許那樣有些太過粗暴了?不足以解決安納托利亞的困境”
    “也許還有其他方法?”
    “我看到過未來,知道許多你們不知道的事,但我又並非安拉,能夠真正的全知,因此我需要去了解、去思考。”
    “阿爾斯蘭,他們部族如今卡在一個轉變的關口,我想留在這裏見證,留在這裏去推一把,給其他突厥人示範一個未來。”
    聽著蓋裏斯的話,優素福自然是連連點頭。
    在月下聊了一會兒後,就如當年他與優素福叔叔相遇時一樣,不由得多說了幾句。
    “我看到過未來,我知道在未來會出現一個曆史上從未有過的遊牧帝國。”
    “那個帝國,由東至西,足有萬裏之遙,統治著海洋與海洋之間的亞細亞洲。”
    “黃金家族驅使著牧民們征戰四方,富有世界,可牧民們又得到了什麽?”
    “確實,有些人爬上去了,但更多人都成了屍骨。”
    “十三四歲的少年,在桃花石之地被征召,曆經三年才能來到我們腳下這片土地,而到那時,他們剛好成年,也已習慣軍隊中的生活,然後便可以拔刀砍人。”
    “他們為鐵木真征戰廝殺,他們的後裔為鐵木真的後裔作奴。”
    “他們看著貴人們穿金戴銀,自己卻要在寒風凜冽中饑寒受凍。”
    “這樣的未來好嗎?”
    蒙古人的鐵蹄,在鐵木真後裔的指揮下,直接屠戮了數百萬人起步。幾十年征戰下來,蒙古自己則損失了數十萬。
    然後換來了什麽?
    換來了黃金家族的興盛,換來了草原上畸形的豪富。
    對於蒙古族群來說,則背上了沉重的枷鎖,難以抑製的沉浸在過往的成功裏。
    麵對蒙古貴族的不滿,忽必烈解決的方案,則頗為簡單,他直接帶著漢人去鎮壓蒙古。
    隻能說,用得上的時候就往死裏用,用不上的時候就丟到一旁等死。
    這樣的未來好嗎?
    蓋裏斯覺得不好,所以他想要去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