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君子難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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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宗澤的下落,趙孝騫當即便想去黃河邊找他。
    但思量之後又冷靜下來。
    無緣無故跑去結識一個人,說來有點冒昧了,而且宗澤是賜同進士出身,如今還是正經的文官,距離未來英勇抗金的“宗爺爺”還很遙遠。
    思來想去,做人還是不要太刻意,什麽時候結識宗澤,隨緣便是,至少如今有了宗澤的下落,趙孝騫會時刻暗中留意他。
    與種建中的這頓酒喝到很晚,幾乎快到半夜了。
    看得出種建中是個很樸實的武將,他說喝酒,那就是單純的喝酒,讓人一點邪念都沒有。
    沒有花裏胡哨的姑娘歌舞陪侍,就連喝酒的環境都寒酸得可憐,惜財如命的趙孝騫差點沒忍住給他捐款扶貧的衝動。
    一頓酒下來,趙孝騫與種建中終於能像朋友一樣暢所欲言,彼此給對方的印象都特別好。
    隻是種建中嘴笨,不擅言辭,表達交情的方式就是拎起酒壇一味敬酒,然後猛灌。
    最後兩人都喝得暈暈乎乎了,趙孝騫不能不醉,這貨喝高以後有點飄,麵對趙孝騫的偷奸耍滑,人家是一點都不慣著,直接拎起酒壇往趙孝騫嘴裏灌。
    子夜時分,這頓酒終於喝完。
    趙孝騫起身告辭,踉蹌朝門外走去。
    種建中沒走,這間簡陋的民居小屋約莫就是他的家產之一,今晚已醉,種建中回屋倒頭就能睡。
    臨別之前,趙孝騫無力地朝他擺擺手。
    “老種,下次我回請你,……有姑娘的那種,這地方太破了,影響我喝酒的狀態。”
    正要轉身離去,突然被種建中抓住了胳膊。
    趙孝騫扭頭看著他。
    種建中此時的狀態很難判斷,似醉非醉,但趙孝騫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很明亮。
    “郡侯,末將知道你不喜歡聽別人道謝,但我今日還是要多說一句,郡侯,多謝你!”
    “兵役法不管能不能立,三軍將士必將銘記郡侯大恩,滿朝文武,唯有郡侯體察將士們的苦楚辛酸,多少年了,朝堂上終於有一位願為將士發聲的人,我……今日高興得很。”
    趙孝騫盯著他的眼睛端詳許久,突然問道:“你到底醉沒醉?”
    種建中哈哈一笑:“郡侯說我醉了,那我就醉了。”
    趙孝騫搖頭,指著地上剩下的半壇酒,道:“沒醉就喝完它,養魚呢。”
    種建中也不推辭,拎起酒壇便往嘴裏灌。
    半壇酒喝完,種建中就這樣直挺挺地往地上一倒,徹底醉過去了。
    “你特麽……”趙孝騫身體搖晃了一下,無奈地歎了口氣,轉身去屋裏取來一床被褥,蓋在種建中的身上。
    於是醉倒的種建中倒在院子中間的泥土地上,身上蓋著一張床褥,看起來像剛被殺害,等著法醫驗屍的死者。
    大半夜的,畫麵有點瘮人。
    趙孝騫打了個冷戰,蹲在他身前低聲道:“不好意思,我也喝醉了,實在沒力氣扶你去床上,……就這樣吧,你醒來莫怪我。”
    出了門,昏暗的巷道外,陳守和一眾禁軍將士仍在馬車旁等候他。
    趙孝騫走到馬車旁,陳守等將士朝他行禮,攙扶著他上了馬車。
    馬車還沒動,趙孝騫突然掀起車簾,道:“陳守,我今日很高興。”
    陳守笑了:“看得出世子今日興致不錯,不知何事如此高興?”
    趙孝騫的眼神似醉似醒,喃喃道:“也許是因為良宵美酒宜人,也許是夜行太久,突然看到前方有一線光亮。”
    “人謂蘇學士有滿腹的不合時宜,而我,隻願吾道不孤。靠一個人的力量改變這個世道,太難了。”
    陳守奇怪地看著他,不明白世子為何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
    也許,他真的醉了吧。
    放下車簾,趙孝騫懶洋洋的聲音傳出來。
    “……到王府後別叫醒我,把我抬進去。”
    …………
    朝堂關於新法和舊法的爭辯仍在繼續,但這幾日,味道漸漸有點不對了。
    也許是鐵了心的趙煦已有些不耐煩,懶得聽舊黨們的胡言亂語。
    也許是章惇手握相權,原本是君子之爭的朝堂,章惇卻有意無意地占據了居高臨下的姿態。
    總之,新舊之爭的後期,朝會上有人赫然發現,幾位力主續行舊法的舊黨朝臣,竟然沒有上朝,更沒有參與辯論。
    事情發展到此,很多人漸漸察覺味道不對勁了。
    再一打聽,沒上朝的那幾位朝臣,竟被禦史台和大理寺拿問了,罪名各種各樣,有貪汙的,有瀆職的,有被卷進地方命案的,還有突然接到吏部調令,莫名其妙被貶謫地方的。
    同時落馬好幾位舊黨朝臣,這當然不是巧合。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章惇動手了,他的耐心已被耗盡,沒功夫跟舊黨們在朝會上辯經論道。
    連續好幾日的朝堂君子之爭,果然維持不了多久。
    能當上宰相的人,不可能是君子。
    手中明明有權力,對方明明是迫害他多年的舊黨,章惇憑什麽和風細雨跟別人扯淡?直接拿下多省事。
    人雲“宰相肚裏能撐船”,但章惇的肚裏真撐不了船,他本就是個滿腹戾氣,睚眥必報的人。
    當朝堂上舊黨的聲音漸漸微弱,所謂的辯經論道,自然就不了了之。
    殺雞儆猴之後,舊黨們已不敢再發聲,他們怕了。
    大宋文人的骨氣不見得多強,否則就不會形成如今這種割據苟安的局麵。
    當然,朝堂上仍有硬骨頭。
    硬骨頭姓蘇,名轍。
    打死也不怕,打死不服軟,舊黨們接連被拿問貶謫,唯獨蘇轍,似乎懷著豁出去的心態,至今仍在硬剛章惇。
    朝會之上,蘇轍搶先出班,竟當著殿內君臣的麵,厲聲責問章惇為何以權謀私,無故拿問舊黨官員。
    章惇氣得臉都青了,但隻能努力維持風度不言不動。
    清明沒幾天的朝堂風氣,一時間又開始烏煙瘴氣。
    而蘇轍的命運,終究也開始懸了起來。
    門下侍郎,相當於副宰相,但蘇轍是鐵杆舊黨,大勢所趨,由不得自己。
    朝會上,章惇望向蘇轍的眼神,已隱隱透出了幾分殺意。
    而高坐龍椅的趙煦,卻好像什麽都沒看見。
    …………
    一大早,趙孝騫打著嗬欠來到皇城司官署。
    進門之後,無數屬官差役殷勤地躬身朝他問好,趙孝騫睡眼惺忪,也分不清問好的人是誰,隻是敷衍般不停點頭。
    通常情況下,趙孝騫是不會來皇城司的,不需要找原因,就是因為懶。
    但今日不同,有一份機密的情報,這份情報不能出皇城司的大門,事關重大,魏節必須親手將它交到趙孝騫手裏。
    誰叫他是皇城司的老大呢。
    情報是遠在遼國的蕭光敬秘密遣人送來的,裏麵的內容是遼國在宋遼邊境的軍隊布防圖,以及遼軍各軍各部的將領名字,出身和性格分析。
    重不重要?
    當然重要,這也就是趙孝騫不得不親自來一趟皇城司的原因。
    相比這份重要的情報,趙孝騫更高興的是,蕭光敬這顆棋子終於開始發揮作用了,而且以後會死心塌地效忠大宋。
    跟曾經那張八萬貫的欠條比起來,這份情報更要命,蕭光敬已無法回頭了。
    當然,接下來還要派皇城司的探子去驗證情報的真假,趙孝騫沒那麽天真,蕭光敬說什麽他就信什麽。
    “情報暫時不必上奏官家,等探子確認真假後再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蕭光敬這人,咱們也不能太輕信了。”趙孝騫道。
    魏節習慣性地一躬腰:“郡侯高瞻遠矚,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下官都。”
    趙孝騫嗯了一聲,算了,沒力氣計較這貨的倒裝句了,回家睡個回籠覺比較重要。
    正要起身,魏節又道:“下官冒昧問一句,不知郡侯與門下侍郎蘇轍的交情如何?下官聽說您與蘇轍有過數次共飲之緣……”
    趙孝騫伸懶腰的動作停頓下來,扭頭看著他:“啥意思?”
    魏節遲疑了一下,道:“昨夜埋在刑部的眼線密報,今日午時散朝之後,章惇授意刑部侍郎邢恕將蘇轍拿問下獄,罪名罪狀仍在炮製之中,大約不止是貶謫地方,興許會被罷官流放……”
    “呃,下官隻是隨口一提,郡侯知道有這事兒就行。”
    然而,魏節說完後,一副懶洋洋模樣的趙孝騫卻直起了腰,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章惇要動蘇轍?”趙孝騫沉聲問道。
    “是的。”
    “為何?”
    魏節苦笑道:“大約是章相公不喜聽到不同的聲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