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 南升北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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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響箭扶搖而上,淒厲的尖嘯聲在曠野上回蕩,隨即在天空炸響。
五裏外的戰場上,龍衛營和廂軍在苦苦支撐戰局。
燧發槍的缺點在這一戰裏暴露出來,一旦敵軍破陣,燧發槍便基本失去了作用,就是一根鐵棍兒,還不如刀好使。
當然,這個缺點也是需要條件的,敵軍如果沒有兩三倍以上的兵力,加上不要命的衝鋒,以及付出極大的傷亡代價,根本就破不了陣。
饒是如此,使用火器的戰果,也比當年冷兵器的交戰大太多了。
直到此刻,戰事還沒結束,雙方仍在浴血鏖戰,遼軍的傷亡已大半,總共四萬遼軍,在耶律淳強行命令全軍衝鋒的情況下,經過宋軍一輪輪齊射,又與宋軍刀槍肉搏,此刻遼軍隻剩下了一萬多人。
耶律淳仍站在遼軍的中軍遠遠觀戰,此刻他的心在滴血。
今日一場大戰,竟損失了兩萬餘,再加上前些日子被宋軍吃掉的一萬遼軍,短短半個月內,遼軍已折損了三萬餘精銳將士。
縱橫天下的遼軍,從來沒有付出過如此慘重的傷亡,此戰縱勝,耶律淳回到上京也沒臉見耶律洪基。
更何況,耶律延禧還沒救回來。
“親衛,遣五百人上去,繞過戰場,到宋軍後方一裏,皇太孫應該就被關押在那裏,速速將他救回來。”耶律淳下令道。
身邊的親衛指揮一愣,然後躬身領命。
一場大戰,最後居然不得不動用主帥身邊的親衛上場,可見大戰慘烈到何等程度。
親衛指揮正要轉身,耶律淳又叫住了他,眼神陰沉地道:“皇太孫被俘一事,把嘴封死,若傳出半個字,夷三族!”
親衛指揮一凜,急忙指天發誓,一定保守秘密。
耶律淳嗯了一聲,淡淡地一揮手。
發誓有用,世上就沒有“殺人滅口”的說法了。
救回耶律延禧後,所有知情的人,包括他的親衛,全都得死。
皇太孫是不允許有任何汙點的,這個秘密絕對要死死守住。
現在隻能祈禱耶律延禧被俘後,沒有向宋軍透露自己的身份,否則神仙都救不了他。
耶律淳還是懷有幾分僥幸的心思,算算時辰,從耶律延禧被俘,到遼軍出營追擊,最後引發這場大戰,其中的事件一樁接一樁,宋軍忙著應戰,應該沒有時間審問耶律延禧。
退一萬步說,就算宋軍知道了耶律延禧的身份,如果今日能將他救回來,這件事遼國可以打死不認,兩國扯皮幾年,便成了永遠的懸案,不耽誤將來耶律延禧即位。
總之,隻要今日耶律延禧能救回來,後麵的事一切都好說。
耶律淳望向前方激烈的戰場,眼神一片冰冷。
那些前赴後繼的遼軍將士們打死也想不到,今日自己付出數萬生命的這場戰爭,隻是為了那位尊貴的皇太孫而發動的,所有人都是為了他而死。
…………
張嶸快撐不住了,他的身上已布滿了刀口,一條又一條,失血嚴重的他,嘴唇和臉色都無比蒼白,可仍咬著牙一次又一次地揮刀劈砍。
頭暈,耳鳴,眼花,握刀的手越來越無力,每次抬起來都舉若千鈞。
張嶸知道,自己可能快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剛才自己殺了多少人?不記得了,興許十幾個,興許二十幾個,數字對一個快死的人來說,並不重要。
他隻是有點想笑。
入龍衛營多年,好不容易熬到指揮使,能坐到這個位置,其實自己並沒有立多少功勞,下的都是血本,官場上的打點,慢慢才升上去。
其實,他是怕死的,通常情況下,遇到危險的第一反應是逃跑,而不是拚命。
今日好像有點上頭了。
當時怎麽就熱血一衝,決定拚命了呢?此刻的張嶸自己都不太理解當時的想法。
也許,在這支麵貌變得不一樣的龍衛營裏,他看到了家國社稷的希望吧。
小小一個指揮使,家國社稷與他何幹?可他偏偏真就是這麽想的。
正如種建中對他的評價,勇武並不出眾,但性格油滑,善於臨機應變。
他的油滑,是因為看多了國家的屈辱,看不到社稷的希望,既然如此,便隻能在個人的前程和性命上多下點功夫。
如果身邊的人都懦弱,張嶸一定跑得比誰都快。
如果身邊的人全都義無反顧地拔刀而上,油滑的張嶸可以不油滑。
積弱百年的宋軍,那些曾經死在敵人刀下的英靈,可曾見今日宋軍的血性?
看著周圍倒下的袍澤和敵人,張嶸露出了輕蔑的微笑。
原來,所謂天下無敵的遼軍,也是人生肉長的,一刀紮下去照樣倆窟窿。
以後還敢吹噓“無敵”嗎?看看今日的戰果,兩萬多遼軍死得透透的。
一道雪光閃現在眼角的餘光裏,張嶸下意識閃過,用盡全身的力氣揮刀,劈落,一名遼軍慘叫倒地。
張嶸身形一個踉蹌,急忙以刀為支點,杵在地上,保持自己倔強的站姿。
“遼人,以後低下頭跟我宋人說話!”張嶸奮力大喝。
不遠處,折可適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他早就渾身脫力了,是身邊幾名袍澤死死幫他擋住遼軍的攻擊,他渾身浴血,前胸後背插了幾支箭矢,幸好被魚鱗甲胄擋住。
距離稍遠的邵靖和馮晟等廂軍,他們的傷亡更慘重。
廂軍的操練,夥食,裝備等原本就不如禁軍,五千兵馬投入戰場,幾乎須臾間就被吞噬。
邵靖和馮晟此刻的狀態也是強弩之末,腦子裏一片空白,連思考都沒了力氣。
回首環視戰場,宋軍龍衛營和廂軍,總計一萬五千兵馬,此刻大約還剩下五千來人。
傷亡已上萬。
但遼軍的折損更大,傷亡已兩萬餘,最大的戰果還是在遼軍衝鋒時,被燧發槍所殺。
近身相搏後,宋軍其實已落入了劣勢,體力和拚殺技巧確實不如遼軍。
宋軍的四位將領,此刻似乎都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而就在此時,一聲淒厲的尖嘯傳來,隨即上空突然爆出一聲炸雷。
鏖戰中的敵我雙方不由抬頭望向天空。
張嶸和折可適支住搖搖欲墜的身軀,殺瘋了的眼神逐漸恢複清明,隨即陷入狂喜。
“是龍衛營!是趙郡公傳訊!援兵來了,哈哈,援兵來了!”張嶸發狂般大笑起來。
折可適也努力打起了精神,扭頭大喝道:“兄弟們,再撐一會兒,援兵來了!趙郡公來了!咱們咬咬牙,給趙郡公看看我宋軍好漢的風采!”
周圍一片歡呼,疲憊已極的宋軍將士們,無論龍衛營還是廂軍,短短的一瞬間,精神都振奮起來。
戰場上的氣氛陡然劇變,原本已經絕望,準備慷慨赴死的宋軍,此刻每個人的身體裏都仿佛爆發出凜冽的殺意,他們眼神冰冷地注視著近在咫尺的遼軍,然後,毫不留情地揮刀。
戰場不遠處,遼軍中陣裏,耶律淳也聽到了這霹靂般炸響的響箭,心頭陡然一沉,眼神陰鷙地望向戰場的中心。
宋軍的援兵,來得好快!已然超出了他的預料。
在耶律淳的預料裏,宋軍距此十裏,至少也要一個時辰後才能趕到。
沒想到宋軍竟如此神速,這個國家的這支軍隊,果真與往年大不相同了。
宋軍來了,救回耶律延禧的行動就懸了,耶律淳不由焦急起來,麵若平湖的臉頰上,終於露出了焦躁忐忑之色。
這場仗,其實遼軍敗局已定。耶律淳很清楚仗不是這麽打的,四萬遼軍被宋軍打敗也在意料之中。
但如果連皇太孫都救不回,耶律淳都不敢想象自己回到遼國後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親衛還剩多少人?”耶律淳扭頭問道。
身旁的親衛一愣,回道:“還剩五百餘。”
耶律淳斷然道:“全部派出去,繞到宋軍後方,救回皇太孫!”
“可是郡王殿下,您身邊……”
耶律淳的眼眸如毒蛇般盯住他:“遵令照辦,不允許質疑。”
親衛不得不躬身領命。
片刻後,耶律淳身邊的親衛全部消失,他的身後隻剩下一位舉著帥旗的貼身親衛。
看著戰場上還剩下的一萬餘遼軍將士仍在苦苦廝殺拚命,耶律淳眼神淡漠。
明知宋軍援兵已至,但他還是不打算鳴金收兵。
他需要這一萬餘遼軍吸引宋軍的注意,騰出時間和空間讓親衛們秘密救回皇太孫。
階級的差距,不是上尊下卑,不是禮法權利,而是千萬草芥能夠隨時拿出來犧牲,換回尊貴的某個人的活路。
這就是殘酷的現實,數千年來沒變過。
“軍心不可潰,帥旗仍立在此處,我先撤回飛狐兵馬司。”耶律淳轉身就走,沒有一絲愧疚和留戀。
這場仗注定了敗局,耶律淳必須保存自己,不能傻傻地留在戰場上,等著被宋軍俘虜。
同時,他還要回飛狐兵馬司,思索這場仗的結果如何措辭上疏,如何拿出各種理由推卸或減輕自己戰敗的責任。
走出幾步,耶律淳回頭深深地注視著戰場。
宋軍援兵至,那位傳說中的趙郡公想必也親自來了吧?
倒是很想見一見這位少年英雄,宋國出了這麽一位人物,這天下南升北降已成定局,從此以後,遼國風光不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