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四章 陌上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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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都沒想到,大文豪蘇軾居然有這樣的騷操作。
    他在幹什麽?
    說得好聽,他在輸出中原文化,聖賢經義,他在為遼國掃盲,他為天下人人有書讀,人人有功練的偉大事業操碎了心。
    說得難聽,他在煽動遼國的權貴子弟謀反。
    看看他挑選出來的知識點,什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什麽“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大宋立國以來,哪個宋使敢這樣作死?
    偏偏蘇軾就敢,他似乎無所畏懼,煽動謀反的話說得光明磊落,就隻差明著告訴這些弟子們,拿起你們的武器,這世界不該是現在的樣子!
    在座的弟子們也不全是無腦的,原本大家對蘇軾的授業感到非常榮幸,畢竟這位可是當世文豪,活的。
    可是聽了幾堂課後,有些腦子不太笨的弟子開始感覺有點不對勁了。
    中原文化源遠流長數千年,難不成古代中原的聖賢們都在教這些?
    教大家遇到不公就謀反,就幹他娘的?
    這……怎麽聽都不像是正常人能說出來的話,倒像是落草為寇的盜匪之流才會幹的事兒。
    ……蘇夫子拿錯教科書了吧?
    於是,有了別樣心思的弟子表麵恭敬,但還是默默記下了蘇軾授業的內容。
    他們要回去問問長輩,這對嗎?
    蘇軾渾然不覺弟子們的反應,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
    簡而言之,蘇軾要搞事。
    身為宋使,出使遼國以來,隻與遼帝見了一麵,就被耶律洪基輕飄飄打發了,把他仍在館驛不聞不問,就等他自己識趣告辭走人。
    蘇軾怎麽可能就這麽走人?
    宋使的身份,是趙孝騫親自說服官家,為他爭取來的。
    原本蘇軾已被章惇打壓得抬不起頭,縱然章惇被趙孝騫整治得服軟了,但蘇軾個人仍然前程黯淡,除了告老致仕,別無他途。
    是趙孝騫最後拉了他一把,不惜搭上自己的麵子,在官家麵前遊說,官家才給了蘇軾一次機會,讓他出使遼國。
    重任在肩,躊躇滿誌的蘇軾,到遼國後卻被當頭淋了一盆涼水。
    他被遼帝忽視了,他這個宋使毫無存在感,遼帝沒興趣與他談兩國的事。
    趙孝騫好不容易為他爭取的前程,而他出使一趟遼國啥都沒幹,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了?
    當然不行!
    蘇軾雖已是花甲之年,但仍滿腔報國的豪氣,無論對大宋,還是對趙孝騫,他都無法辜負。
    所以蘇軾要在上京搞事,他要讓遼國的君臣權貴都注意到他,他要讓遼人都能聽到他的聲音,他還要為大宋立功,為趙孝騫長臉。
    哪怕因此搭上自己的性命,蘇軾也在所不辭。
    他的家國情懷,他的豪放灑脫,不能隻體現在文章詩詞裏,詞章再華麗,也不過是百無一用的書生。
    他要實實在在為大宋做一些事,他的人生理想,從來就不是什麽大文豪,而是成為這個積弱百年國家裏挽狂瀾的砥柱中梁,上報君恩,下澤黎民。
    被遼帝冷落,蘇軾就已有了搞事的心思,不過沒找到合適的時機,所以他才一直賴在上京不走。
    開玩笑,啥事都沒幹成,蘇軾怎麽可能走?
    直到數日前,宋遼前線傳來消息,趙孝騫率部全殲遼軍五萬,耶律淳倉惶逃竄,大宋收獲立國以來最大的勝利。
    聽說消息後,蘇軾激動壞了,獨自在館驛內又哭又笑,又是麵南而拜。
    平複情緒後,蘇軾定下神,他知道,搞事的時機來了,宋軍的勝利是他最大的底氣,有了這股底氣,他才能從容不迫地給遼國權貴子弟授課,才能這般作死地煽動權貴子弟們謀反。
    權貴子弟們會謀反嗎?
    當然不會,作為遼國的既得利益者,他們怎麽可能拆自家的牆角。
    但蘇軾給弟子們授業的內容一定會傳出去,這就夠了,他要遼帝耶律洪基看到他,正視他,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與他聊。
    那時候,才是他這個宋使為大宋發光發熱的時候。
    課堂上,蘇軾繼續侃侃而談:“都吃過雞蛋吧?雞蛋這東西,從外部被打破,它不過是別人嘴裏的一道菜,如果它從內部破殼,那麽它就是新生,你們品,仔細品,品其中的道理。”
    蘇軾再次給權貴子弟們種下了邪惡的種子。
    很多弟子開始露出困惑之色,察覺不對勁的人越來越多,但眾人表麵上還是非常恭敬地表示受教。
    蘇軾微笑捋須。
    如果你們覺得老夫上的課不對勁,相信老夫,那不是錯覺。
    一堂課結束,弟子們紛紛告辭。
    蘇軾坐在屋子裏,有一口沒一口地飲著酒,表情非常的愜意。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走進屋子,不等蘇軾詫異,來人卻轉身關上了門,然後笑吟吟地看著他。
    蘇軾打量來人一番,皺眉道:“你是何人?”
    來人朝蘇軾躬身長揖一禮:“下官皇城司勾當公事甄慶,是河間郡王趙孝騫的屬官,奉趙郡王之命,特來密見蘇學士。”
    蘇軾一愣,接著喜道:“趙孝騫封郡王了?”
    甄慶微笑道:“郡王殿下為大宋立下蓋世潑天之功,理應晉爵。”
    蘇軾連連點頭,提起酒壇狠狠灌了一口,似乎在為趙孝騫慶賀。
    “沒錯沒錯,確實值得封郡王,趙子安,哈哈,郡王殿下,好樣的!不愧是趙氏子弟,不愧是我大宋昂藏大丈夫!”
    說完蘇軾斜瞥了甄慶一眼,道:“老夫雖向來不喜皇城司,不過在這異國他鄉,你又是子安的屬下,不知為何老夫卻瞧你有些順眼了。”
    甄慶臉上仍堆滿了笑容,態度不敢絲毫失禮。
    “能被蘇學士看順眼,實在是下官三生之幸,下官多謝蘇學士垂青。”
    蘇軾嗯了一聲,淡淡地道:“你來見我作甚?”
    甄慶恭敬地道:“下官今日接到郡王殿下的密信,信中囑咐下官見蘇學士一麵。”
    “子安要你轉告老夫什麽?”
    “郡王殿下讓下官轉告蘇學士,‘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蘇軾當即一愣,接著眼眶迅速通紅,渾濁的老淚不由自主地滑落蒼老的雙頰。
    這句話不是趙孝騫和蘇軾所創,它是五代時期吳越王錢鏐寫給王妃的家信裏的一句話,短短一句,道盡相思。
    值得一提的是,錢鏐的後人英才輩出,為千年後的華夏付出甚巨,其中包括錢公學森先生,錢公三強先生,錢公偉長先生等等。
    蘇軾甚敬錢鏐其人,曾經親自為錢鏐書寫碑文,並為“陌上花開”這一句賦詩三首,名曰《陌上花》。
    今日蘇軾又聞陌上句,又恰逢春暖花開的時節,應情應景,卻是知交好友催他歸矣,其中情義,怎能不令他流淚涕零。
    默默流淚半晌,蘇軾方才哽咽地道:“回去轉告子安,老夫……暫不歸也。”
    甄慶訝然:“為何?”
    蘇軾搖搖頭,從懷裏掏出一封早就寫好的信,道:“轉交此信給子安,老夫不歸之因,其中盡述矣。”
    說完蘇軾朝甄慶揮了揮手,道:“速回,莫引人注目,你我雖道不同,但都是報國的漢子,身處龍潭虎穴,爾等當保重。”
    甄慶說不出話來,將信妥善地收入懷中,然後沉默地朝蘇軾長揖一禮,正欲告辭,甄慶卻突然轉身,道:“郡王殿下還有一句話欲轉告蘇學士。”
    “說。”
    “郡王殿下說,他在真定府親自獵得一頭壯年黑熊,特意為蘇學士留了一隻熊掌,而且是肉質肥美的前掌,熊掌已醃製風幹,就等蘇學士歸來,與您大快朵頤。”
    蘇軾哈哈一笑:“子安那文弱模樣,居然能獵熊?騙鬼去吧,簡直不知廉恥!”
    說著說著,蘇軾又流下淚來,臉上卻強撐著笑:“告訴子安,熊掌給老夫留著,一口也不準動。”
    …………
    飛狐兵馬司。
    趙孝騫坐在官署正堂,麵前站著一名從真定府遠道而來的文吏。
    文吏大約是真定府推官之類的人物,趙孝騫沒仔細問。
    他是被李清臣派來稟事的。
    上月,趙孝騫率部與遼軍激戰之時,真定府來了一批官吏。
    官吏是朝廷經政事堂諸位相公商定,由吏部從一批寄祿官中篩選了一批,補充到真定府各個官職位置上的。
    自從趙孝騫以雷霆手段拿問了劉謙諒等官員後,真定府的官場幾乎被清除了一半,涉案官員皆被拿問下獄,押送汴京治罪。
    犯官拿下了,位置卻空了,真定府正是百廢待興之時,李清臣一人身兼數職,人都快累成狗了。
    而朝廷的辦事效率卻奇慢無比,趙孝騫催請政事堂補充真定府官吏的奏疏遞上去兩個多月了,直到今日那些官員才赴任。
    這樣的效率,趙孝騫也真是開了眼界,又不方便在奏疏裏指著章惇的鼻子罵街。
    麵前的文吏稟報過後,便垂手安靜地站在一旁,一臉恭敬地等候趙孝騫的吩咐。
    趙孝騫沒什麽吩咐,他這個真定知府如今是類似於精神領袖般的存在,從來不管正事,都扔給牛馬們去幹。
    牛馬們倒也自覺,尤其是李清臣,身為真定府判官,大小事務仍老老實實派快馬送到飛狐兵馬司稟報,生怕給趙孝騫留下擅專的壞印象。
    其實趙孝騫根本沒印象。
    他放眼的地方,說是星辰大海未免有點誇張,但絕不止真定府的一畝三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