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六章 人不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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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以來,京官都是傲慢的,有後台的京官更傲慢。
    韓維的傲慢是刻進骨子裏,哪怕他麵對趙孝騫這位郡王,努力保持禮貌與冷靜,可他的話語間還是不自覺地透出一股子清高傲慢的味道。
    韓維是元豐年間的進士,正經的科班出身,但有個特長,那就是擅丹青。
    於是朝廷取士之後,先是被任為翰林圖畫院待詔,一個幾乎沒有任何實權也沒有任何油水的官職。
    在翰林圖畫院待了三年,正逢新舊兩黨打得正歡,韓維看準了形勢,果斷投奔了新黨,但這人很謹慎,投奔歸投奔,卻不得罪舊黨。
    在這期間,韓維借著新黨的勢頭,調出了翰林圖畫院,升任吉州知州。
    到了元祐年間,朝廷風向立變,新黨失勢,舊黨得勢,韓維當初謹慎的性格救了他,於是果斷又換了陣營,投奔舊黨。
    借著舊黨的勢頭,韓維再次升官,被調任回京,任刑部侍郎。
    後來到了紹聖年間,年輕的官家再次啟用新黨,朝堂風向又變了,然後呢?
    沒錯,韓維又轉投新黨陣營了。
    一個人在兩個陣營間反複橫跳,若換了別人,早被弄死了。
    可韓維卻是個奇葩,這些年無論身處任何陣營,都絕對不得罪敵方陣營,不僅如此,還與敵方陣營的朝臣交朋友,以一手丹青妙筆,竟在朝野間收獲了不少至交。
    還有就是,韓維會做人,送禮出手向來大方慷慨,但凡到手的錢財,自己僅留一分,其餘的九分全送上司。
    一個會交朋友又會做人的人,很難讓人狠下心弄死他,這些年韓維反複橫跳,反而一路高升,去年才升為河北西路都轉運使,也算是手握一方權柄的大人物了。
    沒想到向來會做人的韓維,在趙孝騫的手裏栽了。
    韓維舍不得利益嗎?不,他很舍得,與趙孝騫第一次見麵就敞開了告訴他,定不會虧待郡王殿下,這句話在官場上已經是很直白了。
    而且緊跟著第二天就送來了重禮,足足幾輛馬車滿載的銀箱,富貴之氣令人窒息。
    老實說,韓維的誠意已經很足了,延續了以往一貫會做人的風格。
    隻是會做人的人,不一定能明辨是非。
    韓維腦子裏想的是如何用利益拉攏趙孝騫,他卻根本沒想過自己做的這件事到底對不對。
    隻要有錢有地,對錯重要嗎?
    白給你送錢送地,你卻拒絕,是不是傻?
    趙孝騫與韓維,兩人的三觀根本不在同一個世界,正如二人此刻的處境,一個牢裏,一個牢外。
    “韓維,聽說你也是讀書人出身,元豐年間高中進士,也算是萬裏挑一的人才了,當年你讀的聖賢書,難道純粹隻為了應付科考?聖賢說的話,你一句也沒往心裏去?”趙孝騫很不理解地問道。
    韓維臉上閃過一絲怔忪,隨即定了定神。
    “趙孝騫,你不必譏諷於我,若論聖賢經義,我有底氣與當世大儒雄辯三天三夜,但聖賢經義隻能用來科考,卻不可用來治世,你在汴京亦有才名,當知聖賢說的那一套太陳腐,若用來治世,國必亡。”
    趙孝騫微笑:“我知道,當了官的讀書人,已經不能稱作讀書人了,官場這個大染缸,已把你染變了色,你可以不自稱讀書人,但你至少應該是個‘人’。”
    韓維一愣,接著勃然變色。
    “如果你尚存一絲天良,自己回想一下你來真定府後幹的事,幹過一件人事嗎?百姓在你眼裏連豬狗都不如,韓維,你莫忘了,在你高中進士以前,你也是百姓!”趙孝騫眼裏閃過一道久抑的怒意。
    說著趙孝騫的語氣突然陰沉下來。
    “知道因為你的所為,真定府死了多少百姓嗎?昨日報上來的數字,你們在真定府轄下九縣村莊當場殺人三十四,遷徙過程中死亡三百一十六,十幾處安置點被毆打致死者一百二十四……”
    穿過監牢木柵欄,趙孝騫猛地伸手揪住了韓維的衣襟,將他重重地拽到自己麵前,盯著韓維的眼睛,趙孝騫臉上殺機畢露。
    “我治下的百姓,四百多人,四百多條活蹦亂跳的生命被你們害死了,韓維,你告訴我,我該拿什麽向那些活著的百姓交代?他們可都在盯著我呢。”
    說完趙孝騫隔著柵欄,一拳狠狠打在韓維的臉上。
    韓維吃痛叫了一聲,腳步踉蹌後退。
    見到趙孝騫臉上的殺機,韓維心頭一顫,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
    “趙孝騫,生而為人,各有所求,你求良知,我逐名利,你我皆無可厚非,如今你已壞了規矩,願你好自為之。”
    趙孝騫又笑了:“是不是突然感到害怕了?你在擔心什麽?擔心我如何處置你,對嗎?你是不是還在妄想被押解回汴京,讓大理寺的官兒審你,那麽你們就沒事了,你是這麽想的嗎?”
    韓維眼皮猛跳,心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趙孝騫,你不要一錯再錯!”
    趙孝騫冷笑道:“我本就是一個壞了規矩的人,有一自然有二,既然壞了規矩,索性就壞到底吧。”
    “你……你待如何?”韓維此時眼中終於生出驚恐的光芒。
    害了那麽多百姓他無動於衷,為權貴圈占土地他鞠躬盡瘁,哪怕在麵對趙孝騫時,他仍跋扈張狂,底氣十足。
    然而當趙孝騫露出殺意時,韓維終於開始惶恐了。
    他意識到,這裏是趙孝騫的地盤。
    如果趙孝騫不打算讓他們活著回汴京,那麽他們肯定活不了。
    盯著韓維的表情,看他從傲慢漸漸變成驚恐,趙孝騫突然為他感到悲哀。
    曾經的讀書人,在失去了信仰和理想後,露出的醜態多麽可笑。
    “你們遷走的那數萬百姓,我又將他們送回來了,如今就在真定城外搭了帳篷,官府每日管飯……韓維,你知道我為何不直接送他們各回村莊,而是要將他們集中在真定城外嗎?”
    韓維抿唇不出聲,他已感到了危機,此刻他的腦子飛速運轉,他要想辦法自救。
    趙孝騫不在乎他回不回答,徑自道:“因為,我要幫百姓了一段恩怨,我要當著他們的麵,讓他們親眼看看仇人是怎樣的下場。”
    韓維原本心不在焉,此刻卻猛地一驚。
    “你,你真敢……”
    趙孝騫的笑容像一柄鋒利的刀,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是的,我真的敢,韓維,民間有一句俗話,叫‘殺人償命’,大宋的國法也有這一條,官府斷案大多也以這句話為原則,現在,這個原則要落到你們身上了。”
    “你們害死了四百多人,而我,隻要你們數十人的命,說起來你們還是賺了,可是我也沒辦法,誰叫你們的命隻有一條呢……”
    韓維雙手狠狠抓著監牢的木柵欄,雙眼充血赤紅,瞋目裂眥道:“趙孝騫,你若殺了我們會惹禍的,惹大禍!”
    趙孝騫不為所動,笑吟吟地道:“那是你死了以後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如果這個禍我扛不下來,大不了陪你們上路,黃泉路上咱們做個伴兒,閻王爺麵前咱們再論一論是非。”
    “趙孝騫,你瘋了!我們皆是朝廷官員,受政事堂所遣,你未奉詔書竟敢殺官,難道你以為官家保得住你嗎?”
    趙孝騫眼神鋒利如針,緩緩道:“我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都得死。”
    “韓維,這件事過不去的,四百多條人命啊!”
    …………
    走出監牢,外麵的太陽光線刺痛了眼睛。
    趙孝騫垂頭閉眼適應了一會兒,才慢慢睜開眼。
    “陳守!”
    “末將在。”
    趙孝騫沉聲道:“傳令,提人犯韓維王垣等,共計四十二人,押赴城外百姓聚集地。”
    “剝去他們的官衣,裝上囚車,城內繞一周後再出城。”
    “劊子手城外待命,調動一萬廂軍維持秩序,一個時辰後,我在城外等他們。”
    趙孝騫說完,陳守卻沒有動靜,於是好奇地扭頭望去,卻見陳守一臉遲疑。
    “咋了?”
    陳守低聲道:“世子決定的事,末將原本不該多嘴……”
    “那就把嘴閉上。”
    “不,末將還是想勸勸世子,這可是四十多位官員,世子若在這裏殺了他們,真會惹出大禍的。”
    “世子一心抗遼,麾下兵精糧足,正是一展抱負之時,若因為這點事而失了前程,甚至被問罪,放眼大宋朝野,誰還有世子這般本事,令遼人從此不敢南下牧馬。”
    “世子,你身負收複燕雲的重任,你還說過要滅亡遼夏,一統華夏,你若殺了官,所有的誌向和抱負全都付諸東流,世子,請三思啊!”
    趙孝騫垂下眼瞼,輕聲道:“若幹年以後,遼國西夏滅亡,大宋一統江山,我的子孫後代問我,當年真定府被惡官酷吏所害,死了四百多個百姓,當時你在哪裏?你在做什麽?”
    趙孝騫抬眼,看著陳守輕笑:“你告訴我,我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我說,我當時裝聾作啞,因為小不忍則亂大謀?因為我的眼裏隻有宋遼大局,所以眼前發生的事情我根本沒看見?”
    “陳守,交代不了啊!做人欺人欺己,不可欺天,今日我若不殺韓維那些犯官,那將成為我一生的汙點,洗都洗不掉,餘生的每一天,我都會為今日的妥協而感到羞愧。”
    “我若因此念頭不通達,這一生都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