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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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知流言怎麽傳開的……”
疾馳的馬車裏,丹楓淚如雨下,“昨夜您離開後,小姐整日一句話也未說,伯爺和夫人不敢再問什麽,隻用藥換藥時苦苦哀勸,所幸小姐心軟,藥還是用了,到了晚上見伯爺和夫人熬了兩天一夜實在憔悴,小姐終於開口勸他們歇下,當時我們想著,小姐到底隻是受了刺激,這不漸漸好了嗎?等到了今日,說不定就如常了。”
說至此,丹楓憤然道“可誰也沒想到,今日天還未亮,府上負責采買的廚娘一臉駭然地找來了內院,說她今晨去隔壁甜水巷買鮮肉時,竟聽見那些人在議論咱們府上,說小姐前日在玉真觀與人、與人私通被抓了個正著……”
“那廚娘問了流言來處,都說是昨晚上就開始傳的,廚娘嚇得狠了,立刻回來稟告,她前腳剛說完,後腳徐家的人就在找上了門……”
丹楓越哭越凶,“徐家也聽說了此事,徐老夫人派王媽媽幾人上門問詢,還一定要見小姐,夫人想著今日小姐精神好些了,就躺著露個臉,也好打消她們的疑竇,可誰知她們見了小姐,竟直直問起了私通之事,問就罷了,她們還要驗身!”
她語聲顫抖道“我們家小姐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可竟被未來婆家派幾個下人來驗身,平頭百姓家裏納妾都沒有如此欺負人的!這話把夫人和老爺氣個仰倒,小姐聽外麵竟有如此流言,徐家又是這般態度,一頭便撞在了床柱上,昨夜的傷還未建好,又撞了頭,奴婢來請您時,小姐已是奄奄一息了。”
丹楓說完掩麵而泣,懷夕遞上一方帕子勸慰,一抬頭,便見薑離清淩淩的眸子結了冰霜一般,她冷然道“隻要人沒事便好,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
丹楓嗚咽著搖頭,“整個長安都在議論,小姐以後可怎麽做人,徐家的態度更令人心寒,徐老夫人因知道玉真觀的事,多半還在懷疑,如今流言一出,自是信了十成十,否則也不會如此羞辱小姐了……”
薑離未再多言,等馬車到了壽安伯府,三人腳步如飛趕往內院,剛走到付雲慈的小院門口,便見兩個麵生的婢女一臉緊張地朝外張望。
看到薑離,二人朝內喊道“王媽媽,來了!”
薑離大步進門,迎麵撞上三個衣飾不凡的中年婦人,當首一人朝內室方向道“伯爺,夫人,我們可沒有逼大小姐,如今大夫來了,我們就先告退了。”
話音剛落,付雲珩從內室衝出,“徐令則來之前,我看誰敢走——”
待看到薑離,他又語聲一軟,“薛姑娘……”
薑離腳步不停直奔內室,待進了門,便見付雲慈額頭纏著白布昏睡著,柳氏和付晟瞧見她,似見了救命稻草,“薛姑娘——”
薑離點頭,挽起袖子上前問脈,探了脈息,又看額角和胸口的傷處,不多時道“幸而付姑娘病中無力,額頭的傷並不算致命,眼下糟糕的是她大悲大怒,氣短心痹,氣逆不降,四肢厥寒,再加上兩處外傷,或可有損性命……”
她語速疾快道“何時用過湯藥?”
翠嬤嬤忙道“還是昨夜四更天用過。”
薑離一邊取針囊一邊道“去備湯藥。”
翠嬤嬤應是,薑離又從錦被下掏出付雲慈的雙手,一邊揉搓一邊道“懷夕,行間、中封、商丘——”
懷夕聞聲爬去床尾,將付雲慈雙足露在外,找準穴位活穴。
很快,薑離在付雲慈雙手施針,手太陰經滎穴魚際主心痹氣逆,少陽經滎穴液門主四肢厥冷頭暈,手心主原穴大陵、經穴間使、絡穴內關主心逆心悸與驚恐不安,皆針刺入三分,又至床尾,針刺腳踝內側的中封、商丘二穴,刺四分不動,後至大腳趾與第二腳趾之間的行間穴,針刺四分後取出,見一抹黑血流出,她緩緩鬆了口氣。
薑離額上漫起一層薄汗,先將黑血擦淨,又一邊觀察付雲慈呼吸脈搏,小心翼翼掌握其餘幾穴的針刺深淺,半刻鍾後,她取針直身道“再等一刻鍾付姑娘應能醒來,但她如今氣逆難平,醒來多半也難除驚妄,屆時侯爺和夫人還需好言安慰。”
懷夕上前給她拭汗,薑離掃了一眼外間,“那幾位便是徐家的嬤嬤?”
柳氏紅著眼,付晟麵如鍋底,付雲珩憤憤道“就是徐家的人,她們聽到了流言,竟然要來驗身,我到要讓徐令則來給個說法!”
薑離擰眉道“隻一夜功夫怎會傳出此等流言?”
付雲珩氣的不輕,“已經讓府中護衛去查問了,鶴臣哥哥那邊我也派人去知會了,前日找我姐姐的時候,是有些香客看見,但當時也隻說和姐姐走散了,後來半夜找到姐姐時,根本沒有一個人瞧見,這流言真不知怎麽起的……”
付晟啞聲道“是不是玉真觀?”
薑離搖頭,“不像玉真觀,傳出此等流言者,似乎和付姑娘有何深仇大恨,想令她聲名掃地……”
付雲珩忽然道“莫不是凶手所為?”
薑離想了想,仍搖頭,“凶手犯的是死罪,他眼下最害怕的是付姑娘為官府提供準確線索,放出流言除了可能暴露自己外,對他的助力極小。”
付雲珩牙關緊咬,正在此時,外頭響起了一聲驚呼。
“公子怎麽真來了?”
付雲珩眉頭一豎,立刻朝外走去,柳氏和付晟也忙出了門,薑離走到內室門口一看,果然一個著靛藍萬字團花紋武袍的年輕公子走了進來。
來人正是巡防營上將軍獨子徐令則,一見柳氏與付晟,他一臉歉疚的拱手做拜,“伯父、伯母,侄兒來請罪了,阿慈如何了?”
徐府的王媽媽見狀道“公子不必致歉,奴婢們並未理虧,若大小姐心中無愧,何需尋短見呢?”
付晟怒極反笑,“令則,這就是你們徐氏的規矩嗎?”
徐令則麵上一片青紅交加,“伯父,我並不知——”
話音未落,王媽媽又道“伯爺息怒,我們公子並不知老夫人的安排,奴婢今日也是來傳達老夫人的意思,眼下整個長安城都在傳大小姐的事,我們就算再信任大小姐,也不能當做不知此事吧,且前日玉真觀的事,府上的確交代的不清不楚,奴婢也是沒法子了,才說出了那驗身的話,若大小姐真的是被誤會,那自是奴婢犯上,奴婢便是被杖責打死,也絕無二話。”
徐氏雖無勳爵,但徐令則之父徐釗,去歲升任巡防營上將軍,是長安城中最炙手可熱的武將,徐釗自幼喪父,是被母親拉扯長大,後來得了功名對母親尤其孝順,因此如今的徐大將軍府乃是徐老夫人當家。
王媽媽做為徐老夫人親信,雖是下人,底氣卻十足,尤其搬出自己願被杖責打死之言,倒顯得她忠心為主,大義凜然。
徐令則一臉急色道“王媽媽,就算你願被打死,阿慈也受不得這般輕辱,阿慈是我即將過門的夫人,無論如何,我都信她絕不可能做那等寡廉鮮恥之事。”
他懇切地看向付晟,“伯父,今日是徐氏失禮,侄兒願負荊請罪,但……但外頭的流言沸反盈天,侄兒要對祖母、對父親母親有個交代。”
付晟冷笑一聲,“你想如何交代?”
徐令則赤誠道“侄兒隻求見阿慈一麵,她說什麽侄兒信什麽。”
王媽媽欲言又止,卻被徐令則冷眼瞪了回去,有王媽媽無禮在前,徐令則所言竟順耳了許多,再加上柳氏和付晟覺得女兒遭難受辱不可告人,本也有幾分理虧,此刻麵上便顯出幾分鬆動。
隻付雲珩氣不過道“你若真拿阿姐當未過門的夫人,便該回去問問徐老夫人怎如此無禮,阿姐未過門便被你們逼得尋死,等她過了門,還不知要受什麽苦!”
徐令則苦澀道“阿珩,祖母人老了,行事確有不周全之處,待我回府會與她分辨清楚的,隻求阿慈無恙便可,我亦會調查那流言來處,看看是誰在害阿慈。”
“世子,裴少卿來了——”
屋外忽然響起稟告之聲,王媽媽登時嚇了一跳,嘀咕道“怎、怎麽還報官了,也沒有出人命啊……”
徐令則也很是驚訝,便見付雲珩大步而出,一邊解釋屋內情形,一邊將一臉寒峻的裴晏請了進來。
他今日著一襲雪色狐裘鬥篷,進門先目光冷峭地掃視一圈,徐令則正要上前見禮,裴晏卻已盯緊了他,“徐公子前日申時到酉時之間在何處?”
徐令則一愣,“裴少卿這是……”
裴晏眸色微暗,徐令則忙道“我、我前日下午去了城西的巡防營大營,直到晚上二更天才回府,您問這個做什麽?”
裴晏點了點頭,也不解釋,隻看向付雲珩,“付姑娘如何了?”
付雲珩看向內室方向,“薛姑娘剛給阿姐看過……”
內室之中,薑離已回到了榻邊,丹楓和墨梅亦守著付雲慈,某一刻,付雲慈舒展的眉頭忽然皺起,輕咳一聲後,緩緩地睜開了眼。
丹楓大喜,“小姐醒了——”
墨梅也喜出望外,連忙轉身朝外間報信,丹楓蹲在榻邊,哽咽道“小姐終於醒了,小姐,徐公子來了,您不要聽那些不好的話……”
付雲慈此番清醒的極快,然而聽見徐令則來了,她不僅沒有歡喜,反而眼瞳四掃,不知在搜尋什麽,忽然,她伸手去撫丹楓眼角的淚珠,可視線,卻往上一揚看向了丹楓發髻上的素釵——
付雲慈拂過丹楓的眼角,又忽然一把抽出丹楓發髻上的銀釵,電光火石間,她閉上眸子,奮力地刺向自己的脖頸——
“付雲慈——”
隨著一聲厲喝,蹲著的丹楓隻覺發髻忽然散了,還未反應過來,身後的薑離已撲了過來,下一刻,她便見薑離一把抓住了銀釵,釵尖自她掌心滑過,又堪堪停在距離付雲慈頸間肌膚寸許之地,是薑離連釵帶手將付雲慈抓了住。
丹楓大駭,“小姐!薛姑娘!快來人——”
付雲慈不知哪來的力氣,薑離一奪不下,反應過來的丹楓忙來幫忙,這時,聽見動靜的外間眾人都匆匆湧了進來。
柳氏跑在最前,進門見此場景,撕心裂肺道“阿慈!你非要求死嗎?!”
裴晏進門時,正看到一抹血色從薑離指間溢了出來。
她奪下銀釵退後兩步,沾血的銀釵“吧嗒”落在地上,而她掌心被劃出寸餘傷口,血流不止,懷夕適才離得遠,此刻驚然捧著她的手,“姑娘,你——”
她立刻去拿止血藥,薑離卻隻悲切地看著付雲慈,“付……付姑娘,你可知這世上多少人拚盡全力才可活命?你又可知這世上多少人拚盡了全力也難以活命?姑娘父母雙全,家人在側,隻為一場謠言,便要令親者痛仇者快嗎?”
懷夕為她上藥,薑離吃痛地輕嘶一聲,裴晏就站在門口不遠處,視線在她手上停留片刻,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
付雲慈適才那一擊已拚盡全力,此刻隻閉著眸子默默流淚,柳氏歉然地看看薑離,又看看付雲慈,亦無措地哽咽起來。
徐令則站在門口,“阿慈……”
付雲慈早間見過王媽媽幾人,此刻衣衫齊整,倒也不忌諱見外人,聽見徐令則的聲音,她肩膀瑟縮一下,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付雲珩心急道“阿姐,何至於如此?何至於如此!你當成要拋下父親母親拋下我嗎?薛姑娘兩次三番救你,你怎能如此辜負?!那謠言起的詭異,我們都在查來處,不出三五日,定能還阿姐清白,阿姐怎能……”
“付姑娘一心求死,隻怕不全是因為謠言。”
裴晏默然良久,此時開口,言辭間冷意懾人,像為何事動了怒氣,見付雲慈不答,他繼續道“謠言我已替姑娘查到了三分眉目,確是有心人故意傳播,但比謠言更要緊的,還是要解姑娘之惑,因姑娘自己也並不確定真相為何。”
裴晏一言,徐令則聽懂了前半段,後半段則是一頭霧水,付家幾人似懂非懂,隻知裴晏所言多半和付雲慈遇襲有關,但眼下她了無生念,如何才能讓她說遇襲經過?
“我……我隻和薛姑娘說話……”
就在無人懷抱希望之時,付雲慈忽然語聲微啞地開了口,眾人一驚,立刻看向薑離,薑離手掌已被懷夕包好,她也有些意外。
這時付雲珩反應最快,“好,好,隻要阿姐好好的,阿姐想做什麽便做什麽,我們先出去,薛姑娘,勞煩你了……”
如此一言,眾人魚貫而出,隻留了薑離一個。
室內安靜下來,付雲慈抹了一把眼角,睜開眸子,淚光盈盈地望著薑離。
待薑離走到床邊,她看著薑離血跡斑斑的手道“我早聞姑娘醫術高明,得知姑娘也是雙十之齡時,便想起了我的一位故友……”
薑離心底“咯噔”一下,付雲慈看著她的眼睛道“姑娘的眼睛也很像我那位故友,姑娘適才喊我的名字,那語調,亦像極了她——”
微微一頓,她又道“她便是姑娘說的,拚盡了全力也未曾活命之人。”
說至此,她似想起舊事,淚意愈盛,“我那位故友,經過比我更厲害的,漫天的汙蔑與咒罵,但她不是因汙蔑和咒罵而死,她從不會放棄自己的性命,好幾年了,我本以為自己已經淡忘了,但姑娘剛才那一番話,令我清晰地想了起來……”
她不知想到何處,淚水漣漣而下,“姑娘說的不錯,我至少還有父親母親弟弟,她死的時候,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薑離身如石雕,表情也頗為僵硬,付雲慈見她不知作何反應,苦澀地牽了牽唇,“讓姑娘見笑了,姑娘醫者仁心,幾次救我,聽阿珩說,姑娘很關心我的案子,也想知道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麽,那接下來的話,我願意說給姑娘。”
付雲慈喘了口氣,神色慢慢痛苦起來,“前日在玉真觀,我不是隨便離開觀裏的,我……我是聽到了我的未婚夫,徐令則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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