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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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晏自外圍走入,目光幽然落在薑離身上。
一旁的中年男子上前行禮,“草民康隆拜見大人,大人怎有興致過來?”
說著話,康隆擠眉弄眼擺手,幾個護衛忙將小廝放了開,滿眼憤懣的康景明也轉身見禮,裴晏沒做聲,仍看著薑離,“薛姑娘怎會在此?”
隨行的武衛已喝散人群,薑離近前兩步道“來買胭脂。”
方璿也笑著道“裴世子,許久不見了。”
裴晏點頭致意,“簡夫人。”
言畢他看向康隆,“光天化日,這是在做什麽?”
康隆麵上堆出討好的笑,“草民愚魯,讓大人見笑了,就是在教訓個不聽話的家奴,什麽打死之言都是嚇他的。”
裴晏又掃了一眼氣憤未消的康景明,“我記得這鋪子是康家二房所有,你攔著他不許進門是何緣故?”
見糊弄不過去,康隆隻好唉聲歎氣道,“大人有所不知,這鋪子原先確是二房所有,但眼下二房已無人了。景明雖在二房長大,可他並未入族譜,這幾年,這鋪子也全靠著韻兒支撐,自韻兒出事後景明哀慟至今,好好的鋪子被他管的日漸衰敗,既是如此,我做為康家長房家主,不可能坐視不理不是?”
怕裴晏發難,他從懷中掏出張公文,“您看,這是草民前兩日去衙門辦的文書,這鋪子按章程入大房名下,與他康景明無關的……”
裴晏看康景明,康景明苦澀道“若非你們逼姐姐履親,她也不會為那新娘屠夫所害,這本是姐姐的嫁妝鋪子,店內還有她頗多遺物,如今她尚未入土為安,你便這般占了,你可想過逝者為大?”
康隆不忿道“韻兒已出事四個月,我等四個月已仁至義盡了,那親事是一早定好的,與我何幹?你如今什麽都能怨怪,是恨不得我們給韻兒陪葬才好!這鋪子確是她嫁妝,但她如今人沒了,婚事也不了了之,難道我任你敗壞祖業不成?”
康景明麵色愈發難看,落在身側的手也緊攥起來。
康隆又道“你那宅子按理我也該收回的,但看在韻兒麵子上,我與你留一線餘地,往後你做什麽都好,但別來沾康家的祖業,你也不看看這幾個月閣中生意成什麽樣子,隻怕連浮香齋三日的進賬都比不過!”
他越說越氣,又想著裴晏在此,忙輕咳一聲道“至於什麽遺物,你拿便是……大人明鑒,小人一切章程皆合規合度,絕不是欺負人。”
裴晏接手案子時見過所有受害者家屬,也知康家二房這位公子的私生子出身,他無權斷其家務事,先道“康韻的案子衙門要重新核查,正好你們都在,準備問證吧。”
康隆微訝,“怎麽好端端又要核問?”
隨行的盧卓上前來,“康老爺答問便是,康公子,你也配合一下,進店中回話吧。”
康隆不敢忤逆,忙不迭道“大人也請入店中說話吧,這位夫人也請——”
長街上人來人往,的確多有不便,裴晏踱步入門,方璿帶著薑離二人跟上,入了堂中,編輯店內闊達,櫃閣林立,胭脂水粉、香膏首飾看得人眼花繚亂。
康隆想起薑離所以,吩咐夥計,“還不好好伺候夫人和小姐?”
夥計忙上前,“夫人,小姐,請這邊看……”
盧卓在東側問案,夥計有意帶方璿二人看西側櫃台上的胭脂,但這時,站在大堂正中的裴晏忽然開口道“薛姑娘,請借一步說話。”
薑離有些意外,方璿和簡思勤也麵露詫異,很快方璿道“去吧阿泠,我去看看香粉。”
薑離不太情願地轉身回來,“大人有何見教?”
裴晏目光掃過她的手,語聲微低道“薛姑娘受著傷,卻有心思來買胭脂,還恰好來了凝香閣,如果姑娘是想幫付姑娘調查真凶,在義莊時,為何不問我?”
他語氣溫潤,目光卻有些莫測,薑離一怔道“大人誤會了……”
裴晏目色不改,似將她看透,“姑娘對此案用心,無論是為了付姑娘,還是為了早間那五位受害者,姑娘問,我自不會瞞,但可惜,姑娘似乎不夠信我。”
薑離欲言又止,裴晏道“此案自六月起,至今已有五月,五位受害者的人際交往、喜好生平及遇害經過尤其繁雜,現如今大理寺關乎此案的公文都足有數十冊,若姑娘想隻憑自己探查線索實在不易。”
薑離心底湧起一股難言的古怪,“查命案是大理寺甚為緊要的公務,而大人與我隻有兩麵之緣,我問什麽大人便不瞞什麽,大人何以信我?”
裴晏坦然道“姑娘救了第六位受害者的性命,驗傷在前驗屍在後,憑這些,沒有理由不信姑娘。”
薑離深深看他一眼,還是道“可惜我是醫家,我也沒有大人想的那般關心命案,多謝大人好意了。”
她說完轉身而走,回到方璿身邊時,她正挑了一套時興的芍藥香粉,她堂堂刺史夫人,自不會真讓薑離孝敬,給薑離也挑了兩套方才了興。今日雪雖停了,卻是個陰天,再加上冬日天黑的早,三人便與裴晏告別離了凝香閣。
上了馬車,簡思勤忙問“妹妹,適才裴少卿與你說什麽了?”
薑離平靜道“問付姑娘的病情罷了。”
馬車轔轔而動,往簡府所在的通義坊去,此時天色將晚,道旁鱗次櫛比的酒肆茶樓皆亮起燈籠,一片燈火熒煌間,簡思勤指著窗外道“妹妹快看——”
薑離探身望去,下一刻,她清淩淩的眼瞳狠狠一顫。
簡思勤未察,隻問“妹妹可聽過‘登仙醉慕莊生蝶,誰夢極樂在長安’的詩文嗎?就是寫這登仙極樂樓的,這樓是廣陵蘇氏的產業,五年前著過一場大火,今歲開春才重建起來,如今才半年,又成了長安城夜夜笙歌的銷金窟。”
薑離目之所及,一棟光彩奪目的樓闕正佇立在長街盡頭,其主樓高五重,雕甍畫拱,朱欄彩檻,曲尺朵樓廊橋相連,若飛虹淩空,彩旗繡旌金翠相招,似夢幻瓊樓,再加上悠揚的絲竹簫鼓之聲,確是人間極樂地,薑離眯著眸子,心腔發緊,周身肌膚也似燎起一陣灼痛,她放下簾絡,氣息僵滯地坐了回來。
簡思勤道“這裏雖是風月地,可賞之樂卻頗多,許多閨閣女子常常扮作男兒來此消遣,等你哪日有了興致,表哥帶你去見識見識。”
薑離扯出一絲笑,“好,多謝表哥。”
……
簡家的宅邸精巧闊達,亭台幽然,園景寫意,方璿更為薑離備下一處華美錦繡的閨房以讓她隨時來小住,剛看完閨房,簡伯承下值歸來。
簡伯承年過四十,氣質儒雅隨和,幾日未見外甥女,自又是一番噓寒問暖,待用晚膳時,他也提起那新娘屠夫的案子,為錢甘棠萬分惋惜。
聽簡思勤說起裴晏調查此案,簡伯承歎道“那孩子也是不易,當年他父親去世之時他才五歲,老國公身體又不好,不知多少人說裴國公府後繼無人,後來他卻青出於藍了,今日我和工部的馮大人閑聊,還聽說四年前他想去工部和刑部,卻都被陛下否了,這麽幾年曆練完了,卻去了大理寺,倒叫人意外……”
薑離聽著此言,一時恍惚起來。
裴晏的父親裴溯是景德十二年的狀元郎,後入吏部為官,短短三年便升任吏部侍郎,同年他與早有婚約的高陽郡主成親,次年得子裴晏,裴晏的“晏”字是海晏河清的“晏”,正是裴溯忠君愛民之夙願,後來景德帝有心讓他外任曆練,卻不想他於任上遇到時疫,在賑災時染疫而亡,終年二十八歲……
回薛府的馬車上,薑離又想起裴晏下午所言。
裴晏並未說錯,若真想要盡快查清謀害付雲慈的凶手,隻能借助官府之力,可按裴晏周全謹慎的性子,憑何會不顧章程信任一個與他相識兩日之人?
薑離想不通,心底亦不安,待回薛府,想著整日未麵見薛琦,便先往主院請安,她人雖是冒名,禮數卻不出錯,到了主院,薛沁與姚氏也在。
見懷夕抱著凝香閣的香盒,薛沁道“長姐怎在買凝香閣的東西?這半年凝香閣已沒落,如今時興浮香齋的胭脂香膏,不過最緊俏的幾樣難買。”
薑離下午已聽過浮香齋的大名,無所謂道“能用便好。”
薛沁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薛琦看向她的手,“說你受了傷,怎麽看病還傷了自己?太子妃過幾日或會宣召,你速速養好傷,莫失了禮數,後日去公主府赴宴,你好好跟著沁兒,既回了長安,還是要有世家貴女的樣子,我看你姿儀甚好無需教,但高門貴胄的規矩你多有不知,屆時讓沁兒照拂你。”
薑離恭聲應是,薛琦滿意地讓她歇下。
……
翌日清晨,陰沉數日的天穹終於放晴,薑離的馬車停在壽安伯府門前時,初升的暖陽將覆雪的屋簷映出一片晶瑩明光。
門房小廝待她敬重又熱絡,一路將她請進了付雲慈的院落,翠嬤嬤得了信兒站在門口候著,待進了屋子,柳氏亦從後廂迎了出來,“勞煩薛姑娘一大早過來,昨夜阿慈終於睡好了些,這會兒剛用過湯藥,正盼著你來呢。”
薑離聞言心弦微鬆,待入內室,便見付雲慈和衣靠在床頭,麵色果真紅潤許多。
她落座床邊,挽袖問脈,不多時含笑道“脈象平穩多了,今日方子不改,兩日之後再換,傷處的方子我要再加一味雞血藤,三錢研末外敷。”
翠嬤嬤聽命自去備藥,付雲慈這時看著麵容疲憊的柳氏道“母親,您去歇會兒吧,我想和薛姑娘說說話。”
柳氏笑吟吟應好,待她離去,付雲慈又屏退丹楓二人,“薛姑娘,昨日阿珩回來,說你們去義莊驗看了其他幾人的遺體,你的想法是她們遇害時未遭施暴?”
提起此事付雲慈還有些後怕,下意識縮著肩膀,薑離肅容點頭,“正是,我也覺十分奇怪,按理凶手為同一人,不可能區別相待。”
付雲慈瑟然道“莫非不是同一人?”
薑離搖頭,“但凶器、迷藥、頸傷,及擄人之法都頗為相似,這其中的細節也隻有官府清楚,坊間流傳甚少,我還聽說了另外三位姑娘的失蹤經過,也是青天白日和婢女走散後不見了蹤影,其中一位姑娘在相國寺無緣無故往後山去,與你那日十分相似。”
付雲慈麵色惴惴,“與我那日相似……可惜我那時隻顧著逃命,記不清太多細節,如今想來腦中也盡是混亂。”
薑離安撫道“你化險為夷比什麽都緊要。”
付雲慈歎著氣看向窗外,“也不知裴少卿查的如何了,雲珩今日一早就去了大理寺,若有何消息,他待會兒能帶回來,但就怕不好查,前麵五位姑娘受害都未能抓住人,我此番也不勘大用……”
聽得此言,薑離也不急告辭,付雲慈正想與她好好說說私話,便道“姑娘與我想的大不一樣,聽聞你三歲被拐,還是被拐去了徐州偏遠之地,可如今看你,竟無半分鄉野江湖之氣,倒像是長安城長大的一樣。”
薑離麵不改色道“我養父母故去的早,臨終之前將我托付給了師父,我師父是江湖名門之後,除了教我醫術亦教我詩書禮儀。”
付雲慈聽得認真,又問她在徐州如何長大,薑離心底苦笑,一邊編些小事應付,一邊又不住地看著外間,如此熬了兩刻鍾,終於聽到了付雲珩之聲。
“阿姐,我回來了……”
付雲珩大步入內室,對薑離點了點頭後道“鶴臣哥哥也來了,查到了些徐大哥的消息。”
付雲慈衣飾齊整,立刻道“快請。”
裴晏進門看到薑離,麵上並無意外,他開門見山道“付姑娘,謠言之事尚未定論,但徐令則此前的嫌疑已查清。”
付雲慈緊張地攥著袖口,裴晏道“昨日查了前幾次案發之時徐令則的下落,發現他在第一位死者、第二位死者和第四位死者出事時都不在長安城內,彼時巡防營在城外大營練兵,他跟著他父親出城三日未歸,人證頗多,即便夜半潛回長安,也和案發的時間對不上。”
付雲慈長長的鬆了口氣,“那便是說,他不可能是新娘屠夫?”
裴晏頷首,“不錯,除此之外,我們還查到你遇襲的那日,他一直在巡防營未曾離開,此番我們查問了多人,不會出錯。”
付雲慈又驚又喜,“意思是我那日聽到的人也不可能是他?”
裴晏再度點頭,付雲慈這時又冷靜了些,“可……可我肯定不曾聽錯,若不是他那會是誰?我分明還看到了一個紫衣女子,總不能有人的聲音與他一模一樣吧。”
裴晏道“若未猜錯,應是有人故意模仿他的聲音。”
付雲慈震驚無比,“模仿?能模仿的一模一樣嗎?那女子又是誰?”
薑離沉思道“或許模仿他聲音的本就是那女子。”
她看向裴晏,“我聽聞第五位受害者錢甘棠是在給她母親祈福之時失蹤,當時婢女分明看到她離開了佛殿才跟了上去,可出了寺門,卻並不見錢姑娘的人影,假如當日她看到的人根本就不是錢姑娘,這一切豈非有了解釋?”
付雲珩道“那凶手到底是男子還是女子?若是女子,劫持姐姐的人卻是男子,若是男子,如何能與錢姑娘打扮的一模一樣?此人會易裝,還會變聲?這很不容易,什麽樣的人會這些?”
薑離眼珠微轉,“戲伶會,演雜戲的伎人也可能會,凶手或許學過此種技能,更有甚者,或許就是某個雜戲班子上的人,此人有機會接觸受害者及其相熟之人,前麵那幾位受害者被輕易擄走,極可能也是被此法誘騙。”
裴晏顯然已想到這些,點頭道“我已吩咐盧卓調查與受害者幾府接觸過的戲伶班子及雜耍伎人,看是否能找到線索。”
付雲慈呐呐應好,還未全然反應過來,付雲珩上前道“阿姐,這一下你可以徹底放心了,徐大哥到底是與咱們一起長大的,不是連環殺人犯,也沒有辜負你,你開懷些,好好養傷,等下月初一還要穿嫁衣呢。”
付雲慈深吸口氣道“竟是我錯怪他了……”
付雲珩忙道“是凶手用的法子太過狡猾,鶴臣哥哥查的仔細,說這兩月徐大哥除了在巡防營當差,便是在為下月婚典忙碌,前幾日在榮寶堂定了好些首飾,還用一株東海血珊瑚打了整套頭麵,你最喜歡珊瑚了,他還專門命人用紫檀木打了八開的山水屏風,也是你喜歡的。”
付雲慈露出絲舒心笑意,“幸而沒有告訴父親母親,免了一場風波。”
裴晏這時道“付姑娘如今病況初安,可能記起那夜更多線索?”
付雲慈麵色一僵,“我……”
她緊張地蜷起肩背,薑離正想出言安撫,付雲慈卻忽然驚恐地抬眸看她,一瞬後,又看向付雲珩,如此來回三次,她悚然道“我好像真想起一處古怪,那夜我拚命跑回來時,某一刻,我似乎感覺身後有兩個人在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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