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 15 章

字數:5598   加入書籤

A+A-




    燈火熄滅,綃帳合圍,已是韶音與李勖同床共枕的第三個夜晚。
    因晨起之事過於尷尬,二人此刻俱都無話,帳內隻聞彼此的呼吸聲。
    忽然,一聲響亮的“咕嚕”打破了沉寂,接著,韶音便聽到枕邊男子輕聲問自己,“你晚上沒有吃飽麽?”
    韶音“嗯”了一聲,她的確是沒吃飽,剛回來時還不覺得如何,沐浴後方覺得空落落的,這會兒已是十分饑餓了。
    李勖微覺驚訝,今晚她與自己同案而食,席間並不見她嫌棄飯食粗陋,反倒是吃得頗為香甜,他當時還暗暗鬆了一口氣,怎的這會兒竟餓成了這個樣子?
    想到此處,李勖忍不住好奇問她,“你自小飯量就是如此可觀麽?”
    ……
    韶音默了默,用盡量心平氣和的語氣問他,“你覺得我很能吃?”
    李勖驚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我還以為你已經吃飽了。”
    “我沒吃飽!”
    韶音忽然氣呼呼地坐起身來,“一整晚吃的都是綠油油的菜葉子,連一點葷腥都沒有,我又不是牛馬,怎麽可能吃得飽!”
    “怎會如此?”
    李勖也坐了起來,“不是有豆粥和蒸餅麽?”
    “那豆粥幹巴巴的剌嗓子,我都咽不下去,那蒸餅上未坼十字,如何能夠入口?你弟婦辛辛苦苦做了,我又不好說什麽,隻得揀葵菜和絲瓜吃,倒是吃了一肚子,隻可惜不頂餓,你竟然還覺得我很能吃!我倒是還想問問你,你們家平日裏吃的這麽素淡,你如何長了這麽大的個子,莫非你是屬牛馬的不成?”
    ……
    李家雖不富裕,倒也是能吃得起葷食的,尤其是在李勖封為建武將軍之後,家裏的飲食用度便再沒有缺乏過,也是頓頓有肉的。
    李勖今晚入席時也有些驚訝於飯菜的素淡,不過轉念也就將其中緣故猜得了七八分,大抵是阿母和趙氏覺得謝家人吃膩了山珍海味,於是便特地準備了些山野素味款待他們,誰知竟弄巧成拙,讓她餓成這個樣子。
    想到此處,李勖不由好笑,解釋道:“阿母定是覺得你生了一副不食葷腥的模樣,這才特意如此的。”
    “胡說!”韶音立刻反駁,“師父教導過我,唯有吃肉食酪方能生得皮膚白皙紅潤,頭發烏黑光澤,眼眸明亮有神!日日食素隻會麵有菜色,雙眼生翳,口氣臭不可聞,就如同你表妹趙阿萱那般!”
    李勖聽了她這話,不由在心裏默默回想阿萱的長相。她那雙眼睛的確是像蒙了翳,至於口氣是否臭不可聞,他倒是未曾留意過。
    韶音師父說的卻有幾分道理,隻是不知她竟然還有一位師父。於是李勖便猜測著問道:“教導你舞劍的師父麽?”
    “不告訴你!阿筠,我腹中饑餓,溫一碗酪漿送進來,記得加一小匙桂花蜜。”
    ……
    次日傍晚,李勖歸家,剛步入內院便聞到一股濃鬱的甜香,走近一看,卻是一顆顆深紅的棗子晾曬在階前的玉簟上,雖個頭不大,倒也圓滾滾的喜人。拾了一枚放入口中,口感卻是十分酥脆,原來是去核烘烤過了,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
    “她倒是會吃”,李勖心裏想著,又抓起一把邊走邊吃,一時也沒注意到門口那兩個婢子欲言又止的神情。
    又過一日,仍是傍晚歸家時分,李勖大步流星正要往屋裏走,迎麵卻見妹妹四娘勾頭從屋裏跑出來,眼圈紅紅的,見了他也不說話,隻將頭一扭就要回西院。
    李勖一把拽住她,皺眉道:“你怎麽了?”
    四娘奮力掙脫兄長的手,語氣異常氣憤,帶著哭腔道:“阿兄還是去問阿嫂吧!”說罷捂著臉嗚嗚咽咽地跑了。
    李勖心下狐疑,正欲進屋詢問,韶音已經從內室追了出來,口中正急切地叫著“四娘”,一眼見到李勖,頓時止住了步伐,眸子忽閃幾下,忽地笑逐顏開,露出幾顆瑩白小巧的貝齒,嬌聲道:“你回來啦!”
    她這模樣異常心虛,李勖愈發覺得不對勁,遂沉聲道:“怎麽回事?”
    “也沒什麽大事,不過是一點小小的誤會而已。”
    李勖的兩道劍眉已經微微揚起,顯然是存了刨根問底的打算。
    “就是前幾日那紅棗……她既送了我,我便也領了她的情,命人好好炮製,一定要物盡其用,不可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心意。誰知、誰知她今日過來找我說話,一眼見到了那炮製過的棗子,大概是以為我糟蹋了東西吧,竟就生氣了!我也是始料未及,並不是有意的。”
    韶音說著垂了眸,濃密卷翹的長睫像兩掛簾子,垂下來擋住了李勖探究的目光。
    “所以,你的意思是,四娘見了酥脆去核的紅棗便氣成這副樣子?這倒真是奇了。”
    “是了,我也是覺得有些奇怪呢。不過你放心,明日我必定會找她說清此事,左右不過是我們姑嫂之間的小誤會罷了,你隻管料理軍務,不必掛在心上。聽冬郎說你操練甚是辛苦,想必這會兒已經餓了,快進屋用飯吧。”
    韶音說著伸出兩根白生生的指頭,拈起李勖衣袖一角笑吟吟地一扯,催促道:“快進來呀。”
    李勖眸光落在這兩根指頭上,足下像是生了根,紋絲未動。
    相處幾日,他已經知悉她的脾性,沒理尚要辯三分,得理更是不饒人,絕非這般溫存小意、善解人意之人。此刻忽然如此,定然是十分理虧又心虛的緣故了。
    韶音何曾這般做小伏低過,李勖卻仍板著張臉杵在門口不動,顯然是並不想就坡下驢,她便也有些惱,於是便一把甩開他的衣袖,也冷下臉道:“都說了隻是小誤會,你至於如此麽?真小氣!”說完顧自回了屋,坐到案前吃起乳酪來。
    李勖沒理她,隻是沉聲叫住她身後的阿筠,“你說,怎麽回事?”
    阿筠被他那兩道銳利的目光看得心裏發慌,心知是瞞不過了,隻得斟酌著慢慢答道:“的確是誤會,四娘今日來屋裏找女郎說話,飲了些酪漿,一時內急,便入了淨房,之後、之後就在恭桶裏看見了那些焦棗,就、就生氣了。”
    說到這裏,阿筠直覺李勖的臉色已經沉得嚇人,便惶恐地跪了下去,“郎主容稟,我們在家時一貫是用焦棗除味的,並非是故意糟蹋四娘的心意。前日四娘送來紅棗,女郎還特意囑咐我們好好收著,都是我自作主張,沒將女郎的囑咐放在心上,還以為是尋常的棗子,就教人炮製用了,不想被四娘看見,傷了她的心……此事與女郎無關,都是婢的過錯,郎主若要責罰,就罰婢一人吧!”
    除了那句“女郎特意囑咐我們好好收著”外,她倒是沒說假話。
    棗子自帶一股甜香,是極好的天然除味之物。烘烤脫水後又輕盈,最適於鋪在草木灰上,一道置於恭桶之中,一旦屙物下落,自會因重量而沉入下方,焦棗則因輕盈滾圓而自然覆蓋其上,如此便可保證淨房氣味清新,不至於有不雅的味道傳出。
    謝家一直都是如此,是以韶音從不食棗,前日四娘以棗相贈,她也是為了不拂人的顏麵才勉強收了,哪想到會鬧出這麽一樁事來。
    李勖此刻才明白淨房中那股似有若無的甜香從何而來,短短幾日而已,士族吃穿用度之奢華已接連教他大開眼界,而今日之見更令他震驚無比,知道他們奢靡,卻是不料他們竟奢靡至此!
    大晉偏安江左,外有胡馬窺江,內有權臣割據,各地零零散散的戰事幾乎從未平息,多少百姓食不果腹、隻能易子而食,多少將士缺衣少糧,被逼之下隻能靠劫掠養家,這些士族不思北伐雪恥,隻顧家族之利,一味窮奢極欲,竟到了以棗入廁的地步!
    李勖想到此處隻覺沉痛難抑,再看那烏木食案後若無其事地小口小口品嚐乳酪的華服女郎,心中不由升騰起一股厭惡之情。
    “郎主!”
    阿筠阿雀見他拔步就要往屋裏走,麵色十分不善,一驚之下還以為他要對韶音動粗,當下便急得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腿。
    李勖喝了一聲“讓開”,不過稍一用力便將兩個婢子甩了開去。
    韶音聞聲回眸,見阿筠阿雀兩個俱都倒在地上,頓時覺得熱血上湧,一時也顧不得怕,幾步便擋到她們身前,衝著李勖怒道:“今日你膽敢傷人,我就和你拚了!”
    說著便將腰上纏著的金蛇信抽了下來,一對細長的柳眉倒豎,俏臉上掛了一層霜,憤怒地盯著李勖。
    李勖隻是想進淨房確認一眼,怎料引得她們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尤其是前麵這個,竟擺出了一副與他過幾招的架勢。
    她大抵是對自己的花拳繡腿沒什麽自知之明,以為自己習的不是舞蹈,而是武術了。
    李勖淡淡地瞥了眼麵前纖細的腕子,這手腕此刻已經因用力而繃出了兩道青筋,也不知是害怕還是過於激動,還在微微地發抖。
    韶音此刻才驚覺此人之高大雄壯,她在女子中已經算是高挑,在他麵前卻還要仰著臉說話,他那一雙本就銳利的眼一旦冰冷下來,看人時便如虎狼看著獵物一般,還有他的手臂,那麽粗長的一截,不用力時也能看到脈絡分明的肌肉,連著兩隻闊大如蒲扇的手……若是他猛地朝著她一擊,她能受得住幾下?
    韶音盯著李勖的手,渾身緊繃得如一張拉滿的弓,汗毛根根豎起,汗水不覺間濕透了整個後背。
    隻要他稍有動作,她這張弓便會“砰”地發射出去,和他拚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轉瞬,忽聽得頭上一聲歎氣,麵前的男子並沒有朝著她猛地一擊,也沒有向前將她推開,而是後退了一步,接著轉身大步離去。
    韶音頭上這股熱血霎時涼了下去,之後才發覺自己牙關發顫,渾身都在抖。
    “小娘子!”
    阿筠阿雀兩個撲上前來抱住她,她方才從裏到外鬆懈下來,一時間,害怕、窩火、委屈、自責,全都湧上心頭,不禁難過地哭出聲來,邊哭邊道:“我也沒想要呀,是她非要給我的,我也不是故意教她看見的……”
    李勖本想去西院叮囑四娘,教她勿要告知阿母和趙氏,以免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才走了幾步又覺得多此一舉。四娘異樣,就連他這個兄長都看得出來,更何況阿母?這會兒必是早就知情了。
    想到此處,他索性調轉腳步,徑自出門往校場而去。
    當夜,韶音命人將一扇半人高的織錦屏風釘在了床榻中間,她抱著被子,搶先占據了裏側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