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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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勖當晚並未歸來,韶音卻熬了大半夜沒睡,早起時哈欠連天,滿眼都是血絲。
    她昨夜躺下後心裏仍覺忐忑,一閉上眼睛就能聽到心髒在胸腔裏砰砰跳,跳得人渾身發熱、腦袋發脹,心裏更是煩躁,索性便起身去了西廂房。
    謝候熟睡中被阿姐搖醒,無奈道:“不過是一樁小誤會,我觀姐夫為人甚是溫厚,絕不會與女子動粗,更不會把你如何的,你且放心睡吧!”
    韶音不依,非要他到正房的外間打地鋪,又囑咐幾個婢子在門口輪流上夜,一旦聽到什麽風吹草動立刻來報,如此安排一番後方才重新躺下,幾個輾轉後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原本是想請四娘一道過來用早飯的,可是醒來已經日上三竿,離午飯也不遠了,隻好作罷。
    阿筠一邊用熱帕子為她敷眼下的烏青,一邊心疼地勸道:“要不躺下再睡會吧,西院那邊下午再去也不遲。”
    阿雀也是自責,“都是我們倆不好,郎主昨日似乎隻是想進屋而已,我們倆慌亂之下還以為他要對小娘子不利,這才讓事情變成了這樣,若不是因為我們倆蠢笨,郎主也不會夜不歸宿。”
    這才新婚沒幾日,若是傳出去……對女郎實在不好。
    韶音倒沒想這茬,隻是無精打采地搖了搖頭,“你們倆是我的人,那廝對你們如此無禮,我怎能坐視不理?”說著使勁撩開沉重的眼皮,又打了個大哈欠,“不睡了,誤會就怕拖延,若是不及早解釋清楚,我也睡不安穩。教人備好馬車,我親自去西院請她,就說求她陪我出去轉轉,想來她是不會拒絕的。”
    這個她指的自然不是李勖,而是李四娘。
    和李家其他人相比,韶音倒是挺喜歡四娘,不然昨天也不會教人請她過來說話。
    本來想的是,在京口要住上三個月,若是沒個玩伴也無聊得緊,正好四娘看著像是願意與自己親近的,因就存了相好之意。哪裏想的到,這番好心最終卻辦了壞事,鬧出這麽一樁令人尷尬的烏龍來,韶音也覺得挺委屈。
    不過轉念又一想,還是覺得四娘更委屈些。她到底比自己年幼幾歲,在自己這位阿嫂麵前本就怯生生的,又親眼目睹好心送的果子被人扔到了恭桶裏,想來一定是傷透了心。
    韶音從未給人賠過不是,心裏一陣天人交戰後,還是決意放下身段,好好地哄一哄四娘,因就定了主意,邀她一道出去逛逛。
    阿筠阿雀生怕自家女郎吃虧,也要跟去西院,韶音想了想還是沒同意,“算了,還是我自己過去吧,若是帶著你們不免顯得人多勢眾,像是我仗勢欺人一般。”
    西院諸人見韶音赤手空拳而來不免有些驚訝。
    趙氏看著倒還算自然,依舊是阿嫂長、阿嫂短,荊氏嘴上雖然招呼著“阿謝,你來啦”,臉上的笑容卻顯得有些僵硬。四娘正盤膝坐在廊下竹席上陪豹兒玩撥浪鼓,一見韶音進來,小臉頓時一繃,什麽都沒說,閃身就進了屋。
    豹兒看了看忽然離去的小姑母,嘴巴不由一癟,又看了看眯著眼睛笑的好看伯母,那剛要衝出喉嚨的哭聲又咽了下去,果斷起身跑向趙氏,腦袋埋在母親懷裏,小聲道:“阿母,我怕。”
    ……
    韶音無暇探究自己這一身令小孩害怕的天賦從何而來,一心隻在四娘身上,卻也沒有追進屋去,而是止步在廊下,笑吟吟地與荊氏道:“阿家,我今日想出門走一走,不知什麽好去處,想教小姑與我同去。”
    荊氏怔了怔,像是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明白她話裏的意思,“啊?啊!好啊,去吧、去吧!”
    見韶音不動,依舊笑吟吟地看著自己,荊氏這才恍然大悟,回頭朝著屋裏高聲道:“四娘,快換一身幹淨衣裳出來,你阿嫂要出去走走!”
    四娘雖是悶頭進了屋,心裏麵卻已經打起了鼓,正猶豫要不要這麽快就與阿嫂和好,聞聽母親高聲呼喚,隻得磨蹭著步子走了出來。
    韶音一見她出來,立刻上前幾步拉住她的手,轉頭與荊氏和趙氏笑道:“我們午飯就在外麵用了,不必留飯。”
    四娘眼見著自己黑乎乎的小手被阿嫂柔軟白嫩的玉手拉住,那股局促勁兒又占據了全身,一時也顧不得生氣,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得沉默著跟著走。
    直到看見那輛華麗的七寶皂輪通幢車,四娘方才抽回自己的手,小聲道:“我乘不慣馬車。”
    “這是為何?”
    韶音疑惑地看著她,眼見著她一張小臉慢慢地漲紅了,偏偏說不出個原因,心下頓時了然,眨眼道:“一回生二回熟,往後常坐你就習慣了。”
    說著已教車夫打開車門,不由分說便將四娘托了一把,直接將人托上了車。
    四娘忽然跌坐到暄軟鮮亮的錦墊之上,隻見四壁雕漆彩繪,鑲嵌金玉寶石,兩窗各掛著五色熟錦流蘇,頭頂懸著一盞青玉五枝掛燈,腳下是一塵不染的白貂氍毹。整個空間極為寬敞,足可容幾人抵足而眠,坐榻上毛毯錦被一應俱全,一張大案上擺著琳琅滿目的杯盤碟盞、各色吃喝,大多是她沒見過也叫不出名字的,一時隻覺自慚形穢,像是凡夫俗子誤入了仙人洞府,手不是手、腳也不是腳了。
    不語垂頭,又見潔白的氍毹已被自己踩出了兩隻黑腳印,頓時慌得將腳抬了起來,一時不知該不該再落下。
    “咚咚咚!”
    她正上不得、下不得,阿嫂卻忽然將足下兩隻綴著珍珠的玉華飛頭履往氍毹上跺了好幾腳,一雙琥珀色的杏眼含了善意睇過來,笑語含嗔,“這個就是用來踩的,你怕什麽?!”
    四娘不知該說什麽好,忽然想起方才上車時被阿嫂托的那一把,於是便小聲道:“阿嫂力氣真大。”
    她終於開了口,韶音懸著的心就落了一半,“我自幼習舞,力氣是比旁的女子大了些。”說著親手為她斟了一盞香茗遞過去。
    四娘眼見這盞玲瓏澄淨幾近透明,忙道:“我不渴。”
    韶音將盞撂到她麵前,素手提玉壺,也為自己斟了一杯,舉起已是一臉鄭重,“四娘,昨日之事的確是我不對,我雖然不是故意為之,卻也沒有用心對待你的禮物,實實在在傷了你的心。這盞茶權當是我的賠禮,還請你原諒。”
    四娘一怔。
    她明白阿嫂今日教自己作陪就是賠禮的意思,隻是沒料到她會如此鄭重地與自己道歉,眼見著她將那盞仰頭飲盡,四娘隻覺心裏一軟,也跟著舉起了杯。
    “也是我太衝動了,不待阿嫂解釋就匆匆離去。”
    四娘說到此處忽然想起李勖,“昨天阿兄他……有沒有為難阿嫂?”
    昨日她也是實在氣憤,回西院便將事情原原本本都與阿母說了,阿母驚訝過後,自然是將阿嫂罵了一通,末了說了一句“也罷,左右是叫你阿兄撞見了,正好教他好好管管新婦,咱們隻當沒這回事。”
    正是這最後一句話教四娘甚為懊悔,她雖生氣,卻並不想因為這點事教兄嫂生出齟齬,為此實打實地忐忑了一夜。
    韶音垂下眸,將裝著各色果仁的五碗盤往前推了推,蹙著眉輕歎了一口氣,低低道:“為難倒是沒有,不過是怒目圓睜、拳頭攥得鬥大,差點嚇死我罷了。”
    “天呐!”四娘一時失聲,驚叫道:“他怎麽這樣!”再看阿嫂眼下隱隱的烏青,眼圈便紅了,“對不起阿嫂,我不知道會這樣,其實我平日裏也有些畏懼阿兄,隻是沒想到他竟然會如此待你,實在是……實在是太過分了。”
    “沒事”,韶音趕緊道,眼波一轉調轉了話頭,“他一直都是如此,自過門以來便沒有過好臉色,也不全是因為昨日之事”,聲音低下去,幾不可聞又餘韻悠長,“唉,這才哪到哪,我已經習慣了。”
    四娘幼小的心弦被這一聲哀哀怨怨意味深長的歎息狠狠撥動,一時震驚無比:阿兄在人前像是頗維護阿嫂的樣子,人後怎麽還有另外一幅麵孔?男子漢大丈夫虐待妻子,實是令妹妹也為他不恥!
    ……
    京口鎮最繁華熱鬧處盡在東市和西市之間的銅駝街,隻因此地居民多是喬遷北人,心懷兩京之思,故多以中原故地為街巷命名,這東西兩市便是源自漢時長安,銅駝街則是為了紀念洛陽名衢。
    此銅駝街長約十多裏,寬可容六駕,沿街兩側酒旗飄飄,市肆林立,街邊小販叫賣不絕,水產果餅山貨等小物不一而足,更有搖鈴算卦沿街賣藥者穿行往來,雖比不得建康繁盛,倒也頗有些市井熱鬧之氣。
    四駕的七寶皂輪通幢車遠遠駛來,堪堪占據了大半條街麵,頓時招來無數注目,有眼尖的人識出那華障繡鞍和金蓋寶輪,頓時驚呼出聲,“是謝家的馬車!”
    人群裏立刻有人高聲反駁,“什麽謝家?是李將軍家的馬車!”
    “那不都一樣麽?”
    “欸,那可不一樣,你若說是謝家的馬車,咱們李將軍豈不成了倒插門?謝女既為京口婦,人都是咱們的,車更是咱們的!……”
    “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咱們,而是人家李將軍李二郎的!說得像有你什麽事一樣!”
    人群爆發出陣陣哄笑,不知是誰先提了一嘴,談話的重心便發生了偏移。
    “迎親那天你們去渡口看了沒?嘖嘖,那真是美若天仙,真跟壁畫上的仙姑活了一般!”
    “別提了,都把我兒嚇哭了,晚上做噩夢直說仙姑瞪他!美則美矣,那眉眼中卻是透著一股子厲害勁兒,也不知李二郎能不能招架得住!”
    “能厲害到哪去?瞧那小腰細得,隻怕是她招架不住李二郎呢!”
    ……
    車輪碾過土地,揚起一陣塵埃,將這些或善意或惡意、或葷或素的喧嚷談笑落在後麵,醉香樓在望。
    門口的夥計早見到這輛華麗的馬車,隻盼著它能停在自家酒樓門口,眼見著香塵撲麵而來,簡直喜不自勝,一溜小跑迎上前去,便見軒窗輕啟,竟是從中下來一位雲鬢雪膚明豔照人的華服女郎,顧盼之間百媚橫生,行步搖曳莫不入畫。
    夥計頓時呆住,張著嘴望向眼前恍若天降的神妃仙子,一時忘了自己身處何方。門前行人、一樓食客呼啦啦湧過來觀看,很快將醉香樓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四娘頭一次被這麽多人圍觀注視,頓時緊張得連路都不會走了。韶音輕輕牽起她的手,笑吟吟地看向呆若木雞的夥計,“我們要清淨些的雅間,煩請小哥前為引路。”
    夥計如夢初醒,不覺臉已紅到了脖子根,幾步路走得同手同腳,差點被樓梯絆個馬趴,看得四娘也不由發笑,偷偷瞥了一眼身旁泰然自若的阿嫂,一時頗覺與有榮焉,局促之感去了大半。
    夥計將二人引到三樓一間靠窗的雅間,自去備酒傳菜不提。
    待到酒菜齊備、海陸畢集,韶音和四娘忽然發覺,這房間雅則雅矣,可惜不大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