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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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勖行至蕭牆,迎麵便見一團輕盈的雲霞朝著自己飛奔而來,那挺翹的鼻尖幾乎貼到他胸膛方才堪堪止住步子,一抬頭便用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自己,喜孜孜道:“你回來啦!”
一臉的眉飛色舞,像是做了什麽天大的好事,迫不及待等著他誇獎一般。
李勖平靜地看著她,“你跟我進屋,我有事問你。”
他今日因趙勇和刁揚到訪檢閱換上了一身戎裝,歸來前卸去了外麵一層甲衣,內裏仍是一身玄色綁腿勁裝,頭上頂著一隻漆紗籠冠,足蹬一雙赤色馬皮戰靴,腰間緊緊束著條虎頭革帶,其上鐵璏寒光閃閃,上別著一把烏沉沉的環首長刀。
本就生得雄武,這副打扮又在雄武之外添了幾分騰騰殺氣,再加上說話時麵無表情,整個人看起來便是十分地氣勢迫人。
韶音上翹的嘴角緩緩落了下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與他拉開了一個比較安全的距離。
這個男子前幾天剛信誓旦旦地說過,無論她做了什麽,他都永遠不會傷害她……韶音瞄著他寬闊的肩背和兩條壯碩筆直的長腿,隻希望這人說話算話。
二人一前一後走入內庭,謝候和四娘早就躲進了廂房,雙雙躲在屋裏扒著門縫往外偷看。
李勖進屋先是屏退了阿筠阿雀和一幹侍女,隨後卸下佩刀掛在牆上,繼而一抖衣袍、脫鞋上榻,身姿挺拔跪坐其上,眸光肅然凝視著韶音,一副“你過來,咱們好好談談”的模樣。
這副樣子不由令韶音想起了謝太傅。
她十二歲那年,先帝曾親臨謝府為謝太傅賀壽。好巧不巧,韶音前些日子進了一趟宮,在姨母王皇後也就是如今的王太後處聽了一耳朵先帝寵幸郗美人冷落姨母的二三事,出於義憤,便偷偷在壽宴所用的酒水裏摻了些三十九郎的童子尿,繼而乖巧地走上堂,跪地為姨父陛下獻酒。
寧康帝當時的表情十分精彩,韶音現在想起來還忍不住想樂。事後謝太傅大發雷霆,關起門來審問她時就是李勖此刻這副表情。
韶音想到這裏不自覺地撅起了嘴巴,磨蹭了一會兒,還是坐到了李勖的對麵,“你生氣啦?”
李勖那張麵無表情的麵孔驀地發出一聲哼笑,好像是在嘲諷她,原來你也知道我生氣了!
“說說吧,怎麽回事?”
“……你不都知道了麽,就那麽回事唄。”
韶音說到這兒又想起了趙化吉屁股上的字,一個憋不住噗嗤樂出聲兒來,“我早就跟你說過,那廝是個好色之徒,看我的眼神一直不懷好意,就該狠狠打他五十軍棍!你偏說不能因為一個眼神定人家的罪,這回好了,人證物證俱在,一齊送到你麵前,還給你省了事呢!”
若不是謝候將趙化吉缺勤之事講給她聽,她還想不出這麽妙的主意,那田舍猥人命中注定遭此一劫,要怪隻能怪他自己不檢點,調戲民女在先,肖想阿嫂在後,五十軍棍都便宜了他!
韶音咬著唇忍笑,李勖依舊眉目凝肅,沉聲道:“他為何會將巨光劍盜來還你?”
“那自然是因為我神機妙算!此僚既膽小怕事又極為好色,我看透了他的德性,自然有辦法教他乖乖聽我的話。”
韶音得意地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講了個七七八八,待說到刁雲和趙洪凱那兩個軍候差點還手的時候,這才發現李勖的臉色已經沉得極為難看了。
“……我不是得理不饒人,實在是他們有錯在先,你想想,若非我及時製止,那女侍會有何等遭遇還未可知,我不過是抽了他們一下而已,這也不算過分吧?”
她被他這眼神看得有些心虛,說到此處又急急道:“你可是還欠我一個條件呢,李將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想必絕不會食言!我要你不許因為此事與我生氣,也不許責怪於我!對了,你看——”
韶音說著舉起自己的左腕,露出一圈醒目的烏紫,委屈巴巴道:“我都負傷了,趙化吉那廝力氣好大,若不是蒙汗藥的藥效及時發作,隻怕我的骨頭都折了,現在還痛得不行,你就別再怪我了。”
話落便將胳膊肘撂在案上,雙手托腮,耷拉著眉眼,無辜地看著李勖。
這是她對付謝太傅的殺手鐧,謝太傅就是再生氣,一見到愛女如此乖巧又委屈的模樣,那一腔怒火也隻能啞火,末了化成一聲無奈的歎息,“唉!你如今也越發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往後可莫要再如此頑劣,得時刻記著你是陳郡謝氏的女郎,記住了麽?”
“嗚嗚嗚,記住了,阿父真好,韶音知錯了,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
這般對話自謝夫人過世就反複在父女間上演,韶音知錯就改、下次還犯,年年如此,直到出嫁。
如今,這對話換湯不換藥,不過是對象從謝太傅換成了李勖。
不過,李勖的反應與謝太傅不盡相同。
他並未歎口氣,再語重心長地說一番大道理,而是沉著臉——一把捉住了她的腕子。
說是捉,是因為他動作突然,令韶音意想不到,直到纖細的腕子已被他的大手握住,她方後知後覺地紅了臉。
“你幹什麽呀?”
韶音往回抽手。
“別動!”
李勖的語氣忽然加重,嚇得她真的不敢再動了。
李勖一手把著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握住她的手掌,上下輕輕晃動,“疼麽?”
“……不疼。”
韶音有點發呆。
李勖又握著她的手左右搖了搖,“現在呢?”
“有一點。”
他那兩道濃鬱的劍眉微皺,抬眸看她,“可有冷熱交替敷過?”
“回來就敷了,先是阿筠用帕子包著冰塊敷了一陣,後來阿雀又用草藥包炙了一陣,已經沒什麽事了。”
許是離得太近的緣故,韶音被他身上的氣息灼得臉頰發燙,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亦問亦答,倒真像是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了。
“晚上睡前再敷一陣,明日我請溫嫂過來給你瞧瞧,這幾日一定好生注意著,切莫再練習舞劍了。”
李勖的口氣不算溫和,也談不上嚴厲,有點像是命令,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意思。
還是頭一次有人用這般口吻對韶音說話,不是謝太傅那般哄著,也不是王九郎那般戲謔著,更不是一眾建康郎君那般討好地捧著……這令她覺得有點新鮮,有點不好意思,還有點不服氣:他憑什麽這麽說話?
李勖瞧她楞楞地看著自己,以為她是在擔心自己的傷,遂緩和了語氣道:“應該沒有傷到骨頭,不會耽誤你日後跳舞撫琴。溫嫂的醫術很好,軍中傷兵斷骨中箭都是她治好的,教她過來看看,你放心。”
“那……你不生氣了?”
李勖的眉目在她的注視中緩緩舒展開來,“不是生氣,是擔心,你懂麽?京口民風悍勇,不比建康百姓知文懂禮。尤其是底層百姓和兵卒,正因不知輕重因此便無所畏懼,管你是不是謝氏女郎,真犯起渾來,一時不知輕重傷了你,就算事後懲罰也於事無補,豈不悔之晚矣?
受你鞭打的二人,其中一個叫刁雲,乃是刁氏旁支。刁氏與趙氏都是本地豪族,素來與你們王謝幾家士族不睦,他既已下跪磕頭,卻又遭你鞭打顏麵,豈有不怒之理?幸好刁雲也是一曲軍侯,還算知曉些分寸,趙化吉又及時阻攔,你方才躲過一難。你自己說,換你是我,能不擔心麽?”
他說的這些,韶音從未想過。
士庶之別,實自天隔。韶音出身謝氏,母親又是王氏女,這樣的出身,即便是司馬氏的公主也要稍遜一籌,遑論庶民?從小到大,韶音實是不懂“畏懼”二字的含義,也不懂得什麽叫收斂和分寸。
可李勖卻說,越是低到塵埃裏的這些田舍之人,越是無知者無畏,他們本已活得艱難,那些兵痞也是靠著賣命才能養活一家老小,對這樣的人而言,萬事莫大於一死,身份的差異並不足以令他們任由呼喝,真要是惹急了,大不了與人拚命。
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正是這個道理。
韶音其實已經被他說服了,可是心裏還是覺得不舒服,因便嘟囔道:“我在建康和會稽時就自在得很,怎麽到這裏就不行了?他們不管我是不是謝氏女郎,也不管我是不是李勖之妻嗎?”
說著便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鼓著臉生起了悶氣。
李勖不由輕笑,溫聲道:“若非李某還有幾分薄麵,你以為自己還能全身而退?”
韶音哼地瞪了他一眼,嘴巴撅得更高了。
李勖搖搖頭,起身進了內室,待出來時,手中已多了一隻顏色泛白的舊布袋子。
撂在案上,打開來看,卻是滿滿一袋子錢。
“你這是……”
韶音驚訝地看著他,便見他探手入懷,從中取出幾樣熟悉之物遞了過來。
“欸?這不是我的麽?”
那金雀釵、金絲臂釧和一對翡翠耳環正是她和四娘上街那日當出去的,此刻已完好無損、一樣不缺地躺在了李勖手掌之中。
韶音有些驚喜地看向李勖。
他已不複方才的沉穩嚴肅模樣,麵上竟是現出了一絲局促,微微側過臉去,道:“我這些年的積蓄都在此處了,雖是不多,養家糊口還算夠用。你往後若需用錢,直接取用便是,莫要再抵自己的首飾了。”
韶音嘴角忍不住向上彎起,從他掌心裏一一拾起那幾隻失而複得之物,再看那隻舊舊的錢袋子,心裏便是一暖,嘴上卻道:“原不過是些小玩意罷了,我多得很,沒放在心上的。”
李勖點點頭,重新坐回了她的對麵,忽然又伸手過來,輕輕握住了她的小手。
韶音渾身一顫,隻見他神色鄭重地看著自己的眼睛,緩緩道:“我知道,這些於你而言都算不了什麽。你下嫁於我本已委屈,我便不能教你再受委屈。方才說的那番話,也是將道理講與你聽,並不是教你處處忍氣吞聲。李勖之妻,或許在富貴上比不得世家宗婦,可內外行走、說話行事,自可隨心而為,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我已撥了幾個護衛給你,往後出去帶上他們,也好教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