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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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夜的韶音出奇地安靜。
    隔著一扇薄薄的屏風,李勖能聽到她淺淺的呼吸聲和翻身時的窸窣聲,顯然,她還沒睡著,隻是反常地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韶音的確在想著心事,她在琢磨李勖那兩次握手。
    第一次握著她的手,應該是出於關心,想看看她腕上的傷勢如何;第二次麽……便與第一次有那麽一點不一樣。
    他說話便說話,幹嘛要握著她的手說呢?
    她當時被他握得身子一顫,好像是有什麽東西自指尖麻酥酥地流淌過來,直流到她的心尖上,那感覺既新奇又令人害怕,好像是就要失去了控製一般。
    王九郎也握過她的手。
    她從小就喜歡粘著他,他總是煩得要命,又怕舅父和舅母責罵,就隻能不情不願地牽起她的小手,帶著她去秦淮河上的畫舫裏聽小曲吃菱角糕,或是去燕子磯西邊的澄園裏折梅花。
    長大以後,他們兩個一見麵就吵架,已成了鬥雞對鵪鶉,再也沒有了幼時那般的牽手。隻有打鬧急了忍不住互相動手時,他才會用力捉住她的腕子,緊緊地攥著,令她無法抽出手去掐他、擰他,隻能憤怒地往他臉上吐口水。
    九郎那雙手是書畫雙絕、琴笛俱精的手,生得修長而白皙,無一處瑕疵,勝過這世上最好的羊脂美玉。韶音因為天長日久地習舞劍,指根和指腹已磨出了一層薄薄的繭子,看起來柔軟,摸上去其實很有筋骨。
    他便因此而嘲笑她,“阿紈這雙手比男人的還粗糙,哪個好郎君見了還肯要你?若是將來嫁不出去,不如收拾收拾包裹,直接搬到我家來給我做糟糠好了。”
    韶音當時氣得要命,“你想得美,想娶我的人從烏衣巷排到了建康宮,我就算嫁司馬德明也不嫁你!”
    王微之聽後大笑,捏著她的臉蛋道:“還當真了,你想嫁我還不想娶呢!”
    回憶裏王微之的手細膩溫潤,熟悉得便如韶音自己的手一般,與那雙手相握,並沒有今天這樣的奇異感覺。
    韶音忍不住用自己的右手握住了左手,摩挲了一會兒,依舊沒有那股一瞬間麻酥酥的感覺。
    “李勖。”
    “睡不著麽?”
    屏風那邊的男子幾乎與她同時出聲。
    聽她喚他,他很快又道:“嗯,怎麽了?”
    韶音在半空裏捏了一個蘭花手型,借著一點微弱的月光端詳著,“傍晚那會兒,你為何要握我的手呀?”
    那頭的男子默了一瞬,過了一會兒才回答道:“你是我妻,我握你的手是天經地義之事。”
    他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什麽情緒。
    韶音被他這個回答弄得有些興味索然,莫名地不太高興。想想又道:“假如我當時沒有說要用了那個條件,你也不會對我發火的,對麽?”
    “嗯,不會。”
    “那……我想收回那句話,不想用那個條件了,你繼續欠著我,行麽?”
    “行。”
    韶音這回覺得好受多了,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準備睡下。
    卻聽李勖忽然問道:“趙化吉身上的字是你刺的麽?”
    韶音闔上的眼複又睜開,嗤了一聲道:“他的臉我都不想碰,更何況是屁股?那是冬郎刺的,回來之後用皂角洗了好幾次手呢!你好端端的為何想起問這個?”
    “沒什麽,隻是隨便問問”,李勖輕聲道,“往後再遇上這種事要與我說,不可再像今日這般魯莽了。”
    第二日上午,李勖剛出門不久,便有一輛小驢車吱悠悠地停在了李府門口,從中下來一位方圓臉的中年婦人,頭上包著方藍地白花的細葛帕子,身上斜挎著個竹編的藥箱,觀之神情爽朗,眉眼之間頗有幾分英氣,正是溫衡之妻孟氏,因隨軍為醫,大家都親切地喚她一聲溫嫂。
    韶音得了門房通傳,趕緊領著阿筠阿雀兩個到門口迎人。
    溫嫂揖禮後細細打量韶音,笑道:“又見夫人了,不知這些日子夫人在京口可還住得習慣?”
    韶音方才便覺得這笑容可親的婦人似是在哪裏見過,聽她這麽一說頓時想起來了,這不就是迎親那日指揮李府馬車前來接人的婦人麽?
    那日她心中淒涼,縈繞著滿腔的離愁憂懼,並沒有多少心思留意那些迎親之人。溫嫂走在最前,看樣子似乎與李勖頗為熟稔,言談舉止亦沒有尋常村婦的忸捏,反倒是十分爽快利落,因就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韶音原先還以為她是李家哪房的姻親,這會兒才知道此人竟是個醫女,並非尋常的後宅婦人。
    她素來欽佩有本事的人,尤其是像她師父那樣有本事的婦人,因就對這位溫嫂也高看了三分,當即便笑嗬嗬道:“勞溫嫂記掛,已經習慣許多了。我這腕子不過是一點小傷,這麽一早驚動你跑一趟,真是過意不去。”
    溫嫂頓時笑道:“李將軍之命哪敢不從?隻怕是夫人少了一根發絲,將軍也要心疼得不行呢!”
    韶音被她這句話打趣得有些害臊,從脖子到耳尖都蒙上了一層蝦粉色。
    溫嫂看她這副模樣,忍著笑沒有再說什麽。
    那日驚鴻一瞥已覺謝女美極,此刻近處端詳,更覺明豔不可方物,難怪李勖今日到營第一件事便是請自己過府,想必是新婚燕爾,對這位年輕貌美的夫人疼愛得不行。
    昨日趙化吉之事溫嫂早已知曉,據盧鋒之言也將前因後果猜了個大概,隻覺這位將軍夫人果然是年輕膽大,那古靈精怪的招數也虧她想得出來。隻是,李勖是個剛直之人,恐怕容不得妻室這般胡來,溫嫂覺得她有趣之餘,也為她捏了一把汗。
    可從今早的情況來看,她的擔心卻是多餘了。李將軍麵上哪有半分生氣的跡象,臨來時不過是與他玩笑了一句,竟就令他俊臉薄紅,求助似的一直看著溫衡,端的是令人忍俊不禁。
    溫嫂心裏麵想著這一茬,隨韶音步入內院。原以為裏麵也和外庭一般樸素,想不到卻是別有洞天。隻見小小一方庭院中張設香爐枝燈,窗上懸掛絲錦光綈,門前廊下俱有輕衣緩帶的華服婢子執扇侍立,個個容貌美麗,神色安恬。
    到了正房門口向裏看,目之所及無不收拾得光潔如新,其中陳設精致華美,都是極為貴重罕見之物。
    溫嫂佇足在門口的雀青氍毹之外,笑著讚歎道:“真是個神仙洞府,看得我這凡俗之人自慚形穢,如何敢貿然入內。”
    韶音很喜歡她這般有什麽說什麽,直道:“溫嫂這般說倒教我慚愧了,快請進來。”
    阿雀引著人上榻入座,阿筠已捧著茶水點心進來,二位侍女俱都腳步輕盈、舉止得體,神情落落大方,說是大家閨秀也不為過。之後無聲侍立於身後,輕輕搖著香扇為主客取涼。
    溫嫂看過韶音的腕子後也說無事,隻將養幾日便可大好。韶音請她用茶食蜜漬瓜果,她也不推辭,先是端起茶盞嗅了一下,道了句“好香”,細細品嚐過又道:“可是用蔥薑橘皮芼過的三年陳蕣?”
    韶音驚喜道:“阿嫂好靈的舌頭,可也對茶道有些研悟麽?”
    尋常人隻道是茶,分不清何為茗、何為蕣。早采為茶,晚采為茗,老茶、粗茶則為蕣,口感並不一樣。蕣味粗苦,一般富貴些的人家是不喝的,韶音卻愛以香辛之物芼之,激發出其芳苦醇厚之味,佐以冰涼甘甜的蜜餞果鋪,既可輕體又可解膩,最適宜夏日不過。
    溫嫂麵上現出一絲得色,眉眼中的神采渾不似四十出頭的婦人,倒有點意氣風發的味道,“我哪裏懂得什麽茶道,不過是日日與本草之物打交道,熟悉這些木葉之味罷了。倒是夫人,我隻道一般的年輕女郎都喜食甜漿,夫人卻為何獨愛這苦辣之味?”
    韶音笑著教她再食一口漬梅餅,溫嫂用過之後果然連連稱讚,直道已經體會到了苦辣配酸甜的妙處。
    韶音忽地心中一動,“我有一香囊,其中之物芳苦濃烈,卻是不知何物,可否請阿嫂一辨?”
    阿筠自去內室將一隻忍冬紋錦繡香囊捧出,溫嫂接過來一聞便笑道:“這個好認。”打開上方抽口察看,更確定道:“此為獨活草,其味辛、苦、溫,歸脾、腎經,有溫補和活血祛濕之用,倒是頭一回見到放在香囊裏的。”
    “獨活?”韶音的心尖一顫,“不知是哪兩個字?”
    “孤獨的獨,過活的活。”
    “這名字好生奇怪,是有何典故麽?”
    溫嫂笑著搖頭,“夫人若是見過整株的獨活就明白了,此草一莖直上,少葉,得風不搖,生得孤零零的,像個光棍,可不就是獨活麽?”
    “哦,原來是這樣。”
    韶音喃喃道,隻覺一顆心直直墜入了一池溫暖而酸澀的水裏,水麵清晰地映出了王微之披著白紗袍的瘦削背影。
    他這是什麽意思!
    溫嫂見她好端端地忽然神色大變,似是受了什麽打擊一般,一雙明眸似乎都失卻了光彩,心裏頓覺奇怪。不好問是何人相送,隻寬慰道:“夫人放心,此草雖氣味濃烈卻並無毒性,夫人若是喜歡自可安心佩戴。隻是沐浴前須得摘下,此草極易蟲蛀,若是保持通風幹燥,尚能存得久些。”
    李勖回來便發覺韶音悶悶不樂,話比往日少了一半,飯用得也少了許多,連平日最愛的乳酪也隻嚐了一口就撂下了。
    問她怎麽了,她隻淡淡地說沒事,整個人卻是懨懨的,好像是對什麽都打不起精神一般。
    問那兩個侍女,那兩人一致都說,“回郎主的話,女郎並無不妥,大概是天氣悶熱才提不起精神的。”
    李勖自是不信,想等到晚上躺下後再問問她,她卻推說不困,教他先睡,自己披衣到窗前坐下,點了盞燈無聲地習字。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
    用玉紹繚之。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
    韶音默著一首《有所思》,直到肩頸酸痛、雙眼發脹,不覺已是深夜。
    吹了燈走回臥房,房中闃寂無聲,李勖似乎已經睡熟了。
    韶音不想驚動他,可是床榻為屏風所隔,她得站在他的腿邊,跨過那道屏風才能躺回自己的位置。
    “今日為何不開心,溫嫂與你說了什麽嗎?”
    沉穩的男聲響起時,她正姿勢不雅地騎跨在屏風之上。
    韶音嚇了一跳,“我吵醒你了麽?”
    “沒”,李勖道。
    “溫嫂很好,我也沒有不開心”,韶音躺了下去,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淡淡的煩躁,“都說了沒什麽,不許再問我,明日也不許去問溫嫂。”
    那男子似乎並未因她莫名的發作而生氣,隻是溫聲詢問:“明日軍中大比,你若是想去可隨我一起。馬場新下的幾隻小駒已經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