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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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間的馬場散發著熱烘烘的味道,牲畜的體味混合著幹草的清香,招來了嗡嗡的蜂蝶和蚊蟲,馬兒們剛飽餐過一頓,有的閉上眼睛打起了盹兒,有的還在歪著嘴咀嚼槽裏的豆餅。
天上零星飄著幾多白雲,此間靜謐得令人昏昏欲睡。
李勖來時,那華袿飛髾的謝氏女郎正歪在幹草堆上打盹,背靠著一匹橫臥的青驄馬,身旁還摟著一匹赤紅色的小駒。馬兒甚少臥睡,倒是成全了她,成了她的隱囊。那小駒尾巴一搖一晃,不時抽打在她墮在肩頭的一捧烏發上,順便也為她驅趕了蚊蟲。
這裏的下人都去用午飯了,謝候引著阿姐到馬場後便急匆匆地跑回去觀看比試,盧鏑等人把守在外頭門口,竟都不知夫人已經睡著了。
李勖放輕腳步,待走得近了些,發現她已睡得麵頰透粉,圓潤的嘴巴微微張著,不時翕動一下,像一隻吐泡泡的小金魚。
韶音正做著一個策馬奔騰的美夢,悠悠之間自然醒轉,睜眼便見到那高台上的威猛將軍半蹲在她的身前,正眉目含笑地看著她。
“李勖,我夢見阿桃長大了,我騎著她在一片看不到邊的綠草地上飛馳,她跑得特別快,我能聽見呼呼的風聲,就跟飛起來一樣。”
韶音還沉浸在夢裏,迫不及待將夢中之事說與李勖聽。
“阿桃?”
李勖很快便省得,所謂的“阿桃”正是她身旁這匹赤色小駒。這小駒渾身紅赤無一根雜毛,唯有前額正中生了一簇桃心狀的白毛,叫阿桃倒也還算合情合理。
隻是,這名字似乎女氣了些,李勖瞟了眼阿桃屁股上圓鼓鼓的兩個小肉包,笑了笑沒說什麽,隻道:“會騎馬麽?”
韶音搖了搖頭,揉著眼睛道:“等到阿桃大些,你教我可好?我不想要別的馬,隻想要阿桃。”
她睡眼惺忪,整個人沒了平日裏那股俏皮狡黠之色,看起來懵懵呆呆的,另有一種惹人憐愛之處。李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摘掉了她發髻上幾根枯草,而後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好,從今往後阿桃就是你的,除你之外不許任何人碰它。”
韶音驀地眉開眼笑,捧著阿桃毛茸茸的腦袋親了一口,“聽到沒,往後你就是我的了!還不快謝謝李將軍?”
李勖略挑著眉,看她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跺跺腳、拍拍屁股,顯是已經全然精神起來了,臉上再不見昨晚的怏怏之色。
回營房的一路,韶音嘰裏咕嚕問了李勖一堆問題,李勖一一為她解答。
“別的小駒都生得高大健壯,阿桃卻比它們矮小了一大截,我看她吃起奶來也很用力,難道是先天體弱麽?”
“阿桃是川馬,這個品種都比較矮小,適宜在險峻山地負重而行。”
“阿桃的蹄子外頭生了一層肉膜,其他小駒就沒有,這也是品種的差異麽?”
“不是,那個是蹄餅,所有小駒下生後都有,過幾日就自然脫落了,阿桃現在還小,是以蹄餅尚在。”
“好生奇怪,我隻聽說孕婦產子時有胎盤隨之娩出,卻沒聽說哪個嬰兒手上覆著一層手餅的,小駒為何要生那東西?”
“……小駒足尖,蹄餅是為了保護母馬的產道,防止劃傷。”
“產……哦,原來是這樣。”
……
“馬兒好像是背後也生了眼睛一般,我悄悄地從後麵走過去,一點動靜都沒有,它每次都能躲閃開來。”
“不錯,馬的視野比人寬闊許多,是以戰馬除了驅馳之外,亦有躲避敵人、提醒主人之用,戰場上的將士與各自的戰馬實是同袍相連、生死與共的關係。”
“我還在後麵的倉屋裏看見了幾條狗,它們可真通人性,竟然知道自己是狗,我說黃狗你過來,那黃狗就搖著尾巴過來了,可惜今日沒帶些肉骨頭給它做見麵禮,它回頭必定會與同伴說我小氣了。”
李勖忽地輕笑開來,“那黃狗的名字就叫黃狗,它是黑狗和花狗的母親……他們一家子流浪在此地,校場建好後索性就收留了它們……”
他本是個寡言之人,今日卻反常地將這些瑣事與她娓娓道來。他這人不貪財、不酗酒、不好色,唯一的嗜好便是養這些靈性之物,自覺有些玩物喪誌,便赧於與人提起,今日見她興致勃勃,一時多說了幾句,卻是意外地投契。
韶音聽得入迷,直道:“真有趣,你說的這些倒是比日日燕飲集會好玩得多。”
李勖一笑不答。
回到堂中,飯菜剛剛擺上食案,還冒著騰騰熱氣。灶下得知將軍夫人駕臨,特地加了兩葷兩素四道小炒,都用深色粗陶闊口大碗盛著,油汪汪地點綴著紅的辣椒綠的韭花,別有一番粗糙的美感,頗能勾人的食欲。
正待用飯,溫嫂又提著食盒送來一甑自煎的梅子湯,說是給韶音解暑。
那梅湯色澤深紅,望之如熟透的莓果一般誘人,其中加了陳皮甘草桂枝幾味,發汗解表又酸甜合宜,韶音喝了一大碗,頓時覺得胃口大開,連吃了許多炒菜。
隻是,那碗糙米飯卻隻吃了一口就不碰了。
李勖早已熟諳了她的食性,知道她非河內青稻、新城白粳、襄樊蟬鳴米不食,連蒸餅也要坼十字的才肯入口。見她撂了筷子,便自然地端過她的剩飯,幾口吃淨了。
韶音震驚地望著李勖,“你……你幹嘛吃我的剩飯?”
李勖平靜道:“我們今日用了六菜一湯,有葷有素,尋常兵卒隻有一菜一湯,肉食更是並非日日都有。你剩的這些,已夠他們美餐一頓了。”
“可是……糙米飯剌嗓子,我咽不下去。”
韶音被他說得有些慚愧,臉也跟著紅了。
李勖笑道:“所以我替你吃了,這不是兩相便宜的事麽?”
……
下午,校場正中已經搭建起了一座一人多高的擂台。
正式的考比已經結束,下午的擂台戰便帶了些娛樂的性質,不再像上午那般令人緊張。
上到將軍、下到小卒,無論職位如何,隻要自願均可跳上擂台,與守擂之人酣暢淋漓地對打一場,若能戰至最後、奪得魁首,便能贏得兩千貫的賞錢。
這還不算,若是因此而進入了將軍的視野、得了他的器重,往後的晉升之路便算是鋪開了一半。因此,下午的氣氛比上午活躍了許多,將士們個個摩拳擦掌,都想好好在將軍和夫人麵前表現一番。
刁雲趙洪凱這些趙化吉的舊部憋了一上午的窩囊氣,也都想借著下午打擂台的機會一雪前恥,教李勖知道他們這些趙家軍並非都是無能之輩。
果然,開場之後率先跳上擂台的幾位都是原先丁部的舊人,不過,這些人的職級普遍不高,多是氣盛小卒,隻有一個是伍長。而刁雲、趙洪凱這些中級軍官則個個都抱著膀子,死死地盯著擂台看,想要等到打的差不多了再跳上去,一舉奪冠。
軍中能人輩出,擂台賽又是車輪戰,先上台者必然吃虧,因此,守擂之人的更替也極為頻繁。直到時間過半,有望奪魁者才漸漸露出了苗頭。
先是乙部的一位官長連克數人,隨後又被丙部一位官長擊敗,接著便是甲部的一位軍候守擂。
戰到此時,上台者已經都是軍候往上的將官了。
謝候征得姐夫的同意,換了身普通小卒的衣裳,也上台打了兩個回合,此刻方才鼻青臉腫地回到觀台之上,對上李勖和溫先生的目光略有些赧然,隻道“讓姐夫和溫先生見笑了”。
李勖卻是頗感意外,沒想到這位錦衣玉食的小郎君能捱下兩輪,於是便難得地鼓勵了他兩句,勉勵他再接再厲。謝候的白玉麵皮頓時漲成了豬肝紫,撓著腦袋傻笑了半晌,末了嗓音洪亮地應了聲:“是!屬下得令!”
溫先生笑著搖了搖頭,李勖看了眼身旁神情專注的韶音,亦對他報以淡淡微笑。
擂台那邊卻是打得愈發激烈了。
趙洪凱奪擂失敗,刁雲已忍耐許久,此刻終於按捺不住,隻等著他下來便一個箭步衝了上去,提起鬥大的拳頭照著那位甲部軍侯的麵門就是一拳,那軍候應聲倒地,半天沒有起來,很快便被抬了下去。
台下頓時掀起一片嘩然,接著便有人為刁揚叫起好來。
這刁雲行軍打仗不行,近身肉搏確有幾分本事。他天生大力,方才便是全靠著一拳蠻力打倒了那位功夫不錯的軍候,可謂來了個開門紅,整個人愈發地威風,瞪著眼睛在台上來回踱步,虎視眈眈地看著台下眾人。
他方才出手那一下甚重,甲部有幾位想為先前那軍候報仇,接連跳上台來,俱都是沒撐多久便被打倒在地。刁雲打得凶性大發,猛地扯掉了上衣,露出了一身黑亮精壯的腱子肉,一邊拍著胸膛,一邊朝著台下叫囂,“還有哪個?想要挨打的盡管上來!”
一時之間,台下眾人麵麵相覷,竟都生出畏懼之心,沒有一個敢上去挑戰的。
見此情景,校尉祖坤一躍翻上了擂台,冷笑道:“刁隊主好本事,也讓祖某來領教一番!”
祖坤乃是李勖帳下僅次於盧鋒、褚恭二人的猛將,見他上場,台下頓時爆出一陣叫好之聲,餘者亦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直覺一場勢均力敵的大戰就要上演。
一開始,祖刁二人的確是相持不下,可幾個回合下來,那刁雲愈戰愈勇,祖坤則接連露出破綻,逐漸氣喘如牛、步伐虛浮,現出了敗相。
刁雲獰笑著橫掃一腿,祖坤當即被掃翻在地,輸得並不比前幾位好看多少。
刁雲的一眾擁躉頓時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助威之聲一浪高過一浪。軍營之中雖也重等級,但這些屍山血海中滾爬出來的搏命之人骨子裏都有一份桀驁的凶性在,這樣的擂台戰中,他們隻服有真本事的人。
韶音不料刁雲如此勇猛,回想起當日此人怒目對著自己的情景,不由也是一陣後怕。可眼見此僚愈發囂張,接連敗了祖褚二將,眼下又與盧鋒鬥得難舍難分,不由提著一口氣憋在胸口,隻盼著盧鋒能狠揍他一頓,為大夥出口惡氣。
然而天不遂願,那刁雲一拳擊中盧鋒的側腰,再一次守住了擂台。
“不看了不看了!”
韶音頓時氣得站起身來,忽然想起自己是在告台之上,又忿忿地坐了下去。
李勖好笑地握了握她的手,“勝敗乃兵家常事,何必如此在意?他也算是條好漢,這擂主之位是他該得的。”
韶音也知道這個道理,可還是忍不住噘嘴道:“生氣!”
擂台下方已經有人高聲歡呼“擂主!擂主!”
刁雲放聲大笑,末了擺手示意大夥低聲,一雙三角眼卻是瞄向了觀台,粗聲嚷道:“多謝諸位的抬愛,刁某承讓了,隻是刁某自問還算不得擂主!全軍上下誰人不知,咱們李勖李將軍自帶兵以來從無敗績,素有戰神之名,更是刁雲心中第一位英雄好漢!既是全軍上下不分尊卑一道打擂,不知刁雲今日可否有幸請得將軍下場,也讓刁雲見識見識戰神的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