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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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巳正,幾千名將士已整齊劃一地列隊於校場正中,俱都神情肅然、目光炯炯地望向觀台的方向。早上為雲層遮掩的日頭破空而出,光芒照耀在他們的甲胄和槍矛上,泛出一層耀眼的銀輝。
江風習習而來,刀叉劍戟的尖端發出嘯嘯之聲,李字牙旗獵獵翻卷,除此之外,偌大的校場再無一絲雜音。
千軍安靜注目之下,韶音聽到了自己的心在胸腔裏撲通躍動的聲音,掌心沁出一層薄薄的潮汗。
建康宮她去過,三公府衙她亦入過,王孫趨奉、群臣矚目早已司空見慣,隻道是尋常小事。可此時此刻,於京口這荒涼軍鎮一方簡陋的演武場上,麵對著區區四品武將帳下的五千兵勇,她竟然有了一絲緊張之感。
這地方,這地方的人,他們身上那股與朱雀橋烏衣巷的溫軟華豔截然不同的氣息,再度如長江巨浪一般將她席卷了。
李勖似是感受到了她的不適,腳下的步子放得更慢了些,拉著她的手用力握了握。
韶音被他牽著一步步登上高台,餘光裏隻見身旁男子身材高大,側臉棱角分明,他那隆起的眉宇、懸膽般的直鼻和收束得緊峭的下頦連成了一道起伏的折線,像是雄偉山巒上險峻陡峭的奇峰,冷峻之下更有沉穩溫厚的氣度。
她看著他,忽然便覺得心神安定,好像也沒有那麽緊張了。他似有所感,偏頭朝著她微微一笑,眉目竟是帶著幾分溫存。
觀台雖陋,倒也坐靠俱全、吃喝兼備,對比將軍本人那湊合的書房來看,已是極高的規格,可見底下人是用了心的。
二人坐定後,李勖朝著盧鋒微微頷首,盧鋒得令,當即清了清嗓子,大聲宣布起了比試的流程和規則。隨後,各部校尉發號整兵,準備接下來的對戰。
韶音手遮涼棚,眯起眼睛,在丁部隊伍之前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此人丈八身高,看著幾乎與李勖齊平,生得虎背熊腰、一身凶相,腮邊橫肉隨著說話抖動,上麵一條長長的鞭痕宛然如新,正是那刁雲無疑。
趙化吉被打了五十軍棍,屁股已皮開肉綻,沒有十天半個月是下不來榻了,李勖便準了他一個月的病假,丁部校尉暫時交由軍候刁雲代職。
韶音對此人的惡感不在趙化吉之下,見他如此這般耀武揚威更覺看不順眼,皺著眉瞅了他一會兒便低聲問李勖道:“那位刁軍候的本事如何?”
李勖正神情專注地看著場下,聞言隻是淡笑,“待到比試結果出來自有分曉,莫急。”
此刻場中已殺聲震天,各部據守己方陣地,依照模擬的地勢排兵布陣,俄而點將出兵,幾方瞬間交戰一處,兵戈激越,號角連營,側翼包抄、前鋒直入、佯攻詐退……隊形變幻不定。
韶音開始還有些興味,聚精會神地看了一會兒,漸漸便覺得無聊,開始四處張望起來。李勖見她如此,溫言勸慰她再忍耐一會兒,“午間休憩時我帶你去馬場。”
韶音卻是坐不住了,衝他眨眨眼睛,小聲道:“李將軍隻管忙正事,小女子自便即可。”說著便拎起裙角,噔噔噔地跑下台去了。
李勖見謝候已在一側迎上他阿姐,心下稍安,回頭示意盧鏑跟著夫人,之後方才繼續觀看比試。
至晌午時分,各部鳴金收兵,勝負已分。
按照之前宣布的規則,勝方有賞、負方領罰,自校尉至小卒一視同仁,無有例外。將士們比拚了一上午,心中自然對賞罰有數。甲部所向披靡、拔得頭籌,自是人人歡喜,乙、丙各部則喜憂參半,至於丁部,則個個蔫頭耷腦,如落湯雞、喪家犬一般,從上到下隻待領罰,實是丟人。
若單單是丟人也就罷了,將士們最怕的還是降級和罰餉,這兩樣可是實實在在影響到他們一家老小生計的要緊事。
雖刁雲有話在先,教弟兄們都打起精神來,莫要給趙校尉丟臉,可是日積月累的偷奸耍滑早就令這些兵與別部拉開了差距,這精神也不是吆喝幾句就能打得起來的,輸得稀裏嘩啦也在意料之中。
刁雲氣得破口大罵,有個小卒不過是無聲地嘟囔了一句,當即惹得他暴跳如雷,照著臉給了好幾個大耳刮子,直打得那小卒嘴角冒出鮮血,差點跌坐在地上。
盧鋒將各部成績記錄在冊,呈給李勖過目。李勖掃了一眼便淡笑著遞給溫衡,溫衡亦笑道:“一樣的兵卒,日積月累之下,竟有如此差異,將軍當初頂著趙都督和底下將士的兩重壓力力主練兵,如今可算是初見成效。”
李勖頷首,眸光微凝著望向前方無際的江麵,“也算是不枉費我的一番用心。”
“肅靜!”
傳令官敲響手中銅鑼,方才還一片喧嚷的校場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望向觀台,等候將軍宣布賞罰。
盧鋒一一公布了甲乙丙丁四部的成績,又照著之前的規則公布了賞罰結果,果然,隨著一句句“賞”、“罰”落地,場中頓時又起了一陣喧嘩,兵卒們雖是早已對此心中有數,塵埃落定之時,還是難掩激動,受賞者喜氣洋洋,受罰者難免唉聲歎氣地抱怨幾句。
“將士們!”
忽然,一個沉穩而威嚴的聲音自高台而來,淩然於喧囂之上,眾將士聞聲齊齊望向前方,校場再度歸於無聲。
李勖負手而立,眉目昂然,“此番比試,試的是我們這一年多來日日苦訓的成果。今天,過去這一年多風吹日曬的成效已經擺在了弟兄們的麵前,正所謂涓滴成流、功不唐捐,今日的你們個個龍精虎猛、以一當十,實令本帥刮目相看!”
寡言少語的將軍甚少誇人,此刻於高台之上說的這番話實在令將士們心情激動,不少人想起過往那些在烈日下苦苦訓練的點滴,不由熱淚盈眶。
“然”,高台上的將軍忽然話鋒一轉,在場眾人無不心神一凜,隻聽他繼續道:“既是比試,自有輸贏。本帥素來賞罰分明,今日睽睽之下,爾等各憑本事交戰,賞或罰均是爾等應得,勝無可驕,敗亦無怨,未知諸位可服?”
嚴厲的訓話含著申斥和警告之意,令那些先前還得意洋洋者為之一肅,怨聲載道者莫不心生慚愧。
眾將士齊聲呼喝:
“勝無可驕,敗亦無怨,心服口服!”
“勝無可驕,敗亦無怨,心服口服!”
……
片刻的靜穆過後,李勖的話鋒再次一轉,“規則早已公布,賞罰本是定局。然,本帥今日要為丁部的兄弟們破一次例!四部之中,唯有你部最差,紀律鬆弛,人員散漫,精神萎靡,不堪一擊!同袍數年,都是沙場上身經百戰之士,何以別部日漸精進,爾等卻裹足不前甚至大不如前?難道爾等天生就是孬種,生來就比不上旁人?”
“不是!”
“我們不是孬種!”
……
李勖的話激得這些兵卒個個紅了眼睛,他們中的不少人也是刀尖舔血走過來的好漢,絕非沒有血性之輩。
“好!”李勖喝道,“本帥也知,弟兄們個個都是好漢!今日之敗,非你們一兵一卒之敗,而是整個丁部之敗!一將無能累死千軍,與其說是爾等無能,不如說是訓練爾等的上官無能至極!你們要靠著微薄的糧餉養家糊口,若是克減了你們的糧餉,就是斷了你們的生路,是以,本帥為你們破例一次,免了你們的處罰!
但是,丁部的隊主、官長、軍候、校尉,你們領著豐厚的餉銀,吸嚼著父老鄉親的血肉,不思為國效力,反倒將好好一支雄兵帶成了這副窩囊樣子,你們該當何罪?!”
這番話語已是嚴厲至極,丁部一應軍官,自刁雲起莫不跪伏於地,忐忑等候下話。
李勖冷笑一聲,“丁部有過,本帥亦有失察之責。諸將聽令,自即日起,本帥自請罰俸三月,你部自軍候至隊主一應軍官連降兩級。爾等可聽明白了?”
此話一出丁部眾人無不震驚。
大晉的軍營職級從上到下依次是部、曲、官、隊、伍,自軍候至隊主連降兩級便意味著,原來的一曲軍候往後就是個小小隊主,而原來的隊主則一落成為小卒。
此番變化於身處其中的人而言可謂是翻天覆地。
刁雲、趙洪凱震驚過後,已是憤怒至極。
趙化吉挨了五十軍棍,他們都覺得,那棍子不單單是打在了趙校尉的屁股上,更是打在了他們的臉上!他們便想找機會給李勖點厲害瞧瞧,可是李勖早有防備,這幾日命人將他們看得極緊,是以他們二人雖有心卻無力。
此刻人事巨震,正是鼓噪大夥起來反抗的好時機,奈何李勖一句“免了兄弟們的罰”便將兵卒之心收攏得服服帖帖,剩下他們這幾個軍官如何能夠成事?
隻怕惹急了李勖,他腰間那柄環首刀可並非擺設。
如此計較一番,刁雲一眾隻得暫時按捺下不滿,唯唯諾諾地不敢多言一句。
豈料,拉攏兵卒、剪除趙化吉的心腹還不夠,李勖竟還有個更陰毒的後招。
隻聽他繼續道:“我帳下兄弟雖分四部,但上了戰場便是一體,正如木桶不可存有短板,四部之中亦不可使一部落後。故,本帥決定,自即日起將四部混整重編,新的丁部暫由盧鋒統領,待趙化吉傷好歸營仍由他任新的丁部校尉。”
隨後,盧鋒、褚恭、祖坤等校尉便開始點兵將,不多時已將四部重新混編完成。
刁雲這位新晉隊主仍被留在了新的丁部,他冷眼旁觀,便發現舊人已如杯水分散於汪洋之中,李勖從親兵甲部中提拔了一批副官到丁部為正,將趙化吉的人看得嚴嚴實實。
如此,待到趙化吉歸來也不過是個光杆校尉,早就被架空了。
“媽的!”刁雲怒不可遏,“李勖這是要將咱們趙家軍吃了!兄弟們,咱們不能答應!”
他振臂一呼的怒音一經發出便被淹沒在喧囂人聲裏,除了代班校尉盧鋒外無人聽到。
盧鋒扯了扯嘴角,“刁隊主不服管教,煽動鬧事,去,抽他兩巴掌,讓他清醒清醒!”
新提拔上來的軍候孟暉二話不說,上前照著刁雲的臉就是兩個大耳刮子,刁雲嘴角沁出的鮮血,原來也和先前那小卒一樣是鮮紅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