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上午，小栗直人都有些渾渾噩噩。
    精神狀態嚴重不對，審稿怎麽都審不進去，隻能捧著《伊豆的舞女》一遍又一遍翻看，為這平淡、含蓄、空靈的藝術境界感到沉醉。
    身為專業人士，他還能品嚐出更深一點的東西來。
    本書在浪漫主義的皮下，處處透露著現實主義的底層描寫。
    從茶館老婆子、鳥商人、旅館老板娘及村口的標示牌，都反映了巡回藝人的生存困境。
    除了主角外，全文就隻有狗親近她們。
    這種生存環境，對舞女造成了一定負麵影響，她們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低下，因此顯得缺乏尊嚴缺乏自尊心，才會對主角表現得那般謙卑。
    因為所處階級的巨大差距，主角和舞女的戀情無疾而終，這無疑是作者對現實社會的階級製度的一種批判，同時也是作者內心人文關懷的體現。
    什麽樣的小說家才能被稱為文學家呢？
    這種就是！
    可這本批判階級差距的書，被現實中的階級給摁下去了。
    多少顯得有些諷刺。
    越是反複觀看，小栗直人的心，就越是覺得徒勞。
    舞女戀情的無疾而終，讓他遺憾。
    舞女這本小說無法入圍評選，則讓他感到了虛無。
    徒勞，在絕對的權力麵前，所有美好的理想通通都是徒勞……
    中午，小栗直人收拾好稿紙，走向保安室。
    夏日陽光炎熱，他卻覺得有些冷。
    保安室裏，大島勇同樣有些冷。
    看著小栗編輯朝這邊走來，他內心一片死灰，隻覺得保安生涯正在和他說再見。
    “大島……”
    小栗直男來到保安亭前。
    “在，小栗先生。”大島勇艱難地笑了聲，“關於表弟的事，很抱歉，我聯係不……”
    “不用聯係了。”小栗直男搖搖頭，把文件夾交回給他。
    大島勇眼神一愣“誒？”
    “拿回去吧，讓他別灰心，明年繼續加油。”小栗直男情緒低落地說道。
    “發、發生什麽事了？”
    “不該問的別問。”
    小栗直人警告了他一句，轉身，行走在冰冷的陽光下。
    回想著自己從業十多年來曆程，從一開始充滿激情熬夜審稿，每一位投稿的作者都會親筆回複，到現在上班摸魚，隻專注於有潛力的新人，不知不覺間自己也變了很多啊。
    來大城市打拚的豪情壯誌，慢慢變成了能在大城市活著就好的無奈。
    這塊名為夢想的沼澤，是自己主動跳下的，讓他深深陷在裏麵無法自拔。
    那麽，明天會怎麽樣呢？
    小栗直人歎了口氣，抬起頭看著新潮的大樓，眼睛被光的折射照得隱隱作痛。
    這裏是日本曆史最悠久，最專業的純文學出版社，日本曆史上有名的大作家，幾乎全都在《新潮》發表過文章。
    可就算是這樣一家出版社，也會有暗箱操作的事情發生，文學還能被稱呼為人們內心最後的淨土嗎？
    小栗直人橫豎想不明白。
    他環視四周，喟然長歎，覺得自己完全是孤零零一個人，在這公司裏沒有任何能倚靠的。
    “遇到這樣的事，卻連抗議都不知道從哪開始抗議，我還配當一名編輯，我還配讀書嗎……”
    有了家庭負擔，早已失去銳氣的中年男人喃喃自語。
    保安亭裏，大島勇滿臉疑惑地看著小栗直男。
    總感覺，這家夥有些失落茫然的樣子啊，是老婆出軌了嗎？
    唉，不管人家的事了，自己的工作能保住就好……大島勇把文件夾塞進抽屜。
    “中午好，大島。”
    一道銀鈴般清脆，充滿活力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小栗直人下意識回頭看過來。
    隻見一個身材高挑，有著一頭栗色短發的女孩走進保安亭，很熟似地朝大島勇開口“有沒有郵寄給我的稿件？”
    “小林的呀，我看看。”大島勇轉身，在信箋框裏翻了翻，“最近都沒有你的稿件哦，怎麽了，有作者說投給你了嗎？今天的還沒送，你要不快下班了再來看看？”
    “唉，又沒有啊，真難搞~~大島你幫我留意一下哦，有的話第一時間聯係我，我自己下來拿。”栗色短發的女孩有些沮喪，吩咐了句後，轉身走向辦公樓。
    她和小栗直人擦肩而過。
    胸口的工牌上，有她的個人信息。
    編輯二部，小林綠子。
    小栗直人眉心微皺，麵露沉思。
    眾多出版社都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第一編輯部負責純文學，第二編輯部負責通俗小說。
    表麵上看，兩個編輯部的業務區分得很清楚。
    但實際上，純文學與通俗小說的界限，很難簡單區分開來的，所以在純文學與通俗小說都挨著邊的小說上，兩個編輯部存在著競爭關係。
    因為新潮主攻純文學，所以大部分作品都是投給第一編輯部的。
    第二編輯部相對弱勢很多。
    這點從編輯人數上可以看出來。
    第一編輯部有三個主編，率領三個小組，合計有二十多名編輯。
    第二編輯部隻有一個主編，六七名編輯。
    如果第二編輯部有機會簽下一個天才新人作家，肯定不會管第一編輯部主編的事……
    一個大膽的想法，浮現在小栗直人的腦海裏，促使他轉身走回保安亭。
    “大島，問你點事。”
    “誒，小栗先生您說。”
    “剛才那個女的，也是我們新潮的編輯嗎？”小栗直人詢問道。
    “你說小林呀，是新來的實習生，大學都還沒畢業呢。目前在編輯二部當實習編輯。”大島勇身為坐鎮大門的保安，除了人事外，就屬他對公司員工最了解。
    “她剛才找你什麽事？”
    “叫我幫她留意一下稿件。你也知道的嘛，實習編輯，手頭上沒作者資源，業績少得可憐。要是業績不達標的話，可能都沒法轉正。我聽說她家裏還有個讀高中的妹妹和病重的母親，唉……”
    實習編輯，急需業績……
    並且在編輯二部，和一部屬於競爭關係，不需要看一部主編的臉色。
    可行！
    “她為人怎麽樣？”小栗直人不動聲色地問。
    “嗯，按照我的觀察來看，她漂亮大方，通情達理，充滿上進心……”大島勇說著說著，忽然回過神來，眼神警惕，“小栗先生，您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了？”
    “我想把你表弟的稿件轉投給她。”小栗直人說道。
    “誒？”
    他的話，讓大島勇滿頭霧水。
    “他是你的表弟，這事我就不瞞你了。”
    小栗直人湊過來，壓低了聲音，和大島勇說道“那稿子水準非常高，大概率能拿獎，但因為某些原因被一部的主編卡著不讓參選。你幫你表弟把稿子轉投給剛才那個二部的實習編輯，記住，要說是專門投給她的，但不小心被人拆了。還有，你和她說我無意間看到了這份稿件，覺得很不錯，要過去和她商量看能不能轉給我……”
    “……交給我吧！”
    大島勇二話不說，抬腳就往編輯二部辦公室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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