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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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完東西,戚報國就笑眯眯的走了。
    臨走前看朱寅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個小財神。
    寧采薇把妹妹塞到朱寅懷裏,就張羅著嘎洛添油點蠟,鋪床架帳。
    又在各間屋子,點上新買的艾草香。
    每人又分發了豬毛牙刷、汗巾、香胰子、香囊、牙粉、香薰等日常之物。
    對於跟著自己的人,寧采薇從來不會小氣。
    比如之前朱寅給她當貼身保鏢,工資待遇比廳級都高。
    要不然說沒錢萬萬不能呢。這一花錢購物,整個寫意齋就燈火通明,活色生香了。
    荒廢的碧雲院這才有了人間煙火氣,像個住人的地方了。
    哪怕在古代,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已經紅燭高照、燈籠高懸的廳堂之中,眾人圍著一張八仙桌,打開酒樓送來的幾個食盒。
    據戚報國說,是鼓樓街大店餌月樓的酒食。價格不便宜,但手藝也真是好。
    打開一看,首先是一張淡紅色的薛濤箋,香氣淡雅,上麵是幾個印刷的字跡:
    “貴客聯袂到,相酌餌月樓。菜色如春色,當飲幾杯無。”
    下麵卻是手寫的小楷,都是菜名。
    檔次一下子就出來了,不愧是大酒樓。
    朱寅笑道:“這是酒樓的廣告了。”
    寧采薇也是微微一笑,對古人的商業頭腦有了新的認識。
    幾個食盒裏的菜品拿出來,對應的菜名卻是:
    糖溜鯉魚、清燉全鴨、膠棗糕、糟燉鵝、紅油肘子、炙驢肉、軟香粳米飯、枇杷果…
    肉菜鮮果,林林總總,共有十八品,擺滿了一大桌子。
    更有一壺秋露白,一壺登州朝霞。
    幾人也不分主仆尊卑,就這麽家人一般圍著桌子,大動筷箸,觥籌交錯。
    至於寧清塵,吃的卻是從女真帶來的幹奶酪,用水泡開了將就著喝。
    朱寅和寧采薇雖然是第一次吃到明朝中原的飯菜,但也罷了,畢竟和後世差別不大。
    可是蘭察、梅赫等女真人,卻吃的恨不得多長一張嘴。
    就是嘎洛這個小姑娘,也拿著一塊肘子大啃大嚼,母狼一般進食。
    他們第一次吃中原漢人的菜品,想不到是既好看又好吃。
    中原真是好啊,什麽都好。
    就是有點熱。
    蘭察一連喝了三杯秋露白,這個深山老林的女真少年忽然哭了。
    “蘭察啊,你為何像個孩子那樣哭泣?難道中原的酒水,不合你的心意麽?”
    朱寅用女真語問道。
    這幾個女真人,還沒有到學會漢語的地步。
    蘭察停杯拭淚道:“額真啊,我阿瑪能喝到一壺野果子酒,就會高興的跳舞祭祀酒神媽媽。”
    “要是他能喝到這麽好喝的中原美酒,吃到這麽好的美味,那該有多好啊。”
    此言一出,梅赫和尼滿也眼睛濕潤了。
    朱寅伸出小手,小大人似的拍拍蘭察的肩膀,“總有一天,你的阿瑪也會喝上中原的美酒。”
    “美酒會有,華服會有,高屋廣廈,榮華富貴都不是不可得。”
    “或許將來,你們會比城主、貝勒們過得還要滋潤!”
    “來!”朱寅舉杯,“歡迎你們來到中原!”
    “謝額真!”蘭察等人又高興起來。
    一高興,就在廳外載歌載舞。
    朱寅和寧采薇在女真部落待了近半年,也都習慣了,對此也不以為意。
    寧采薇低聲對朱寅道:“今夜這一大桌酒菜,怕是有三四兩銀子吧?”
    朱寅點頭:“古代食物貴。這桌酒菜…最少三兩。”
    寧采薇道:“所以,咱們可不能頓頓這麽吃。要不然,光是每月的夥食費,就要二百兩。”
    “以後我們養的人越來越多,開銷也越來越大,成本控製一開始就要定好基準。”
    “眼下還沒創業呢,錢要省著花。今晚我就定個飲食標準,開始節流了。”
    朱寅道:“這個你決定,我肯定服從安排。不過也不能太苦了。”
    用完了酒菜,朱寅就挑著一盞燈籠,出了碧雲院,往東邊的中庭止止堂而去。
    戚府很大,也很是空曠。寧采薇不放心,派了蘭察跟著他一起走夜路。
    一彎夏月升起,高高在上的俯視戚府,冷漠無情。
    月下青竹森森,花木幽幽。
    朱寅仰頭,看著明朝的月亮,小臉上一片幽邃。
    今夜仰望明朝月,不是明朝月圓時。
    樹上的蟬鳴、池塘裏的蛙聲、草叢中的蟲語、闃然空樓的貓叫…編織成寂寥空庭的夏夜晚唱。
    青草和泥土的氣息撲鼻而來,讓朱寅有種行走在鄉間小路的感覺。
    隨處可見的螢火蟲,一閃一閃的飄蕩,迷離如夢。
    螢火蟲,這種隻在書中和故事中存在的精靈,朱寅還是第一次見到啊。
    過了一座小橋,又往北穿過一條抄手遊廊,就是戚繼光的文書房:止止堂。
    戚繼光文武雙才,書房都有兩個。
    一個是止止堂,一個是橫槊堂。
    此時的止止堂,冷冷清清的懸著幾盞燈籠。屋簷下掛著的鳥籠空空如也。
    窗前,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在燈影之下寂然不動。
    “你就在外麵。”朱寅對蘭察說了一句,就走到精舍門口。
    “稚虎到了?進來吧。”
    書房中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響起。
    “是。”朱寅推開雕花門進去,轉過屏風,首先引入眼簾的,是整整三麵牆的書籍。
    一股濃鬱的書香味,充溢著偌大的書屋。
    當真就是書盈滿室啊。
    西窗前一條長長的書案,上麵文房四寶,琴瑟琵琶。
    兩盞燈台幽照之下,銀發老將的麵容更是峻峭幽邃,猶如一尊石刻雕像。
    坐在太師椅上的戚繼光氣度沉靜,輕袍緩帶,花白的頭發隻用一根黑木簪子挽就,渾身不沾半點奢華,卻不怒自威,氣象貴重。
    看到朱寅進來,戚繼光的麵容頓時生動了很多,仿佛石雕神像瞬間活了。
    “爹。”朱寅叉手行禮,“孩兒給大人問安了。大人可安好?”
    戚繼光撫須問好,“老夫很好。”
    朱寅又問:“大人用過晚膳了嗎?”
    戚繼光點頭含笑,“用過了。”
    朱寅道:“那大人今夜就能睡踏實了。”
    這就是晨昏定省中的“暮禮”。
    朱寅第一天當義子,當然要很知禮。
    戚繼光很滿意朱寅的“知禮”,指指旁邊的三腳鼓腹圓凳,“稚虎,坐下說話。”
    “是。”朱寅首先拎起書案上的青瓷執壺,給戚繼光斟茶。
    然後才坐下來。
    但也隻坐了半張椅子,不敢深坐。
    這也是禮。
    戚繼光喝了一口茶,撫須淡然說道:
    “俺少年承襲指揮僉事、明威將軍,可謂世食明祿,豈能不報國恩。”
    “南北驅馳報主情,江花邊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
    “可是捐軀易,報國難。朝中無人,寸步難行。”
    “朝中罵俺是張居正‘門下走狗’,購買千金美姬、虎狼之藥賄賂張相公。”
    “對。俺是自稱門下走狗。俺還賄賂嚴分宜、高新鄭、徐華亭,這都沒罵錯,沒有冤枉俺。”
    “俺想為國家做事,就要不惜替權貴為奴。直到你自己成為權貴為之。欲剛先柔。你,明白麽?”
    朱寅知道戚繼光要對自己說什麽,站起來道:
    “義父大教,孩兒謹記。欲剛先柔,要為國家做事,先替權貴為奴。義父這是真正的大勇,不得已而為之。”
    “義父為了做事,不惜自己的名節,正是失自己之小節,得天下之大節。”
    戚繼光歎息道:“朱寅,你真是聰明過人的早慧之人啊。”
    “俺敬佩海剛峰,那是個錚錚男兒。可是他做事卻不如俺,因為他不夠大方,他舍不得他的氣節!”
    “所以他想做的事,幾乎都做不成。”
    “俺呢?”
    戚繼光笑了,笑的非常坦然,非常豁達。
    “俺少年時想做的事,大多已經做成了。俺不想做的事,俺也沒有做。除了後繼無人,衣缽難續,俺已經沒有遺憾了。”
    “稚虎啊,你知道為父不想做的事麽?”
    朱寅點頭,“義父是說…謀反?”
    戚繼光目光波瀾不驚,經過之前朱寅的規勸,他已經沒有心結了。
    也不會反應過激,焦躁易怒了。
    “不錯。張希皋彈劾俺是張黨餘孽,有人說俺想勾結張江陵謀反,欲擁護其為帝。”
    “天子未必相信,可天子不放心俺。京畿精銳都在俺手裏,誰也不放心。”
    “可俺若真有謀反之心,還能一道聖旨,就乖乖離開薊鎮麽?”
    “隔著長城,就是蒙古大軍。俺若是不走,學那李成梁養虜自重,朝廷那些書生,又能如何呢?”
    “李成梁在遼東,以城為府,富可敵國,養了三千家丁,兩千家妓,聲色犬馬,驕奢淫逸。還封了伯爵。”
    “俺佩將印數十年,家無餘田,囊無宿鏹,家徒四壁,債台高築,惟集書數千卷耳。最後一身老病,罷官奪俸。”
    “公道自在人心,俺自問比李成梁強。他的富貴名爵,本非俺所欲也。”
    “俺免不得要替朝廷擔憂啊。沒有俺在薊鎮,誰能壓得住李成梁的遼鎮?”
    “沒有南軍製衡,北軍將來若是尾大不掉,朝廷又將如何呢?藩鎮之禍,殷鑒不遠啊。”
    說到這裏,戚繼光露出釋然之色。
    “天下英雄,各領風騷數十年。一代人隻管一代事,張江陵如此,俺戚繼光也如此。”
    “以後誰替大明朝遮風擋雨,那就隻有天知道。”
    “後輩來者之賢愚良莠,就看國朝的國運造化了。”
    “稚虎啊,俺說了這麽多,你可明白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