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催生愛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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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鳳揚並不理睬鍾玉秀如風的絮語,而是低垂著頭,走出學校大門,一個人沿著水漬漬、麻麻礫礫的石子路,步子鬆散走著,他知道鍾玉秀跟在身後,那錐子一樣尖尖的高跟鞋,象根粗粗的釘子,擊打在路麵,是那種擊打與猛擦的聲音,“橐-----橐橐-----”幸虧是鞋,要是人,皮子早擦沒了,肉都擦爛了,街上毫無生氣,店鋪都開著,店主眼巴巴瞅著街上散亂的行人,軟軟的炊煙,混合著難聞的草木灰味,在彌漫著,油香肉香飯香也夾雜其間,偶爾有一絲一縷的未燃盡的草,從高高的煙囪內被煙汽拋出來,落在人的頭上,衣服上,那輕盈,如同蝴蝶,不經意間沾在人身上。
    街邊臨時支起的混沌攤,從那布棚中,飄出香油的味道,象無形的鉤子,吸一下鼻子,蔥花生薑甚至還有八角的味道,把饑餓的饞蟲從胸腔拉上來,腿就軟軟的,走不動,走過路過,你休想錯過,滿滿一碗端在桌上,麻油下是鮮嫩的芫荽,冬日擱在碗裏的綠,即使是三個手指捏起的一小撮,也是那樣養眼,再來一小撮幹幹的小蝦米,一把彎彎的勺子,即使不用攪動拌勻,你也會貪婪舀上一小勺,去喂五髒六腑中,爭先恐後,往上爬的饞蟲,混沌並不多,連同湯水,連同味,吃著舒服,再要一塊朝牌餅,這就是他晚餐全部,對這個他沒有任何抵抗力。
    老板是個清瘦的小老頭,做人很幹淨,史鳳揚是常客,和老板很熟,打個招呼之後,揀一張幹淨無人的桌子,剛坐下,鍾玉秀也跟進來,“老板,來碗混沌!和他的一樣!”然後是不請自坐,就坐在史的對麵,“你每天就吃這個?”
    “不行嘛?我覺得挺好!”然後是沉默,直到兩碗混沌上來,他就在那兒吸咂一口湯,把幹幹的餅,象老鼠那樣嚼出聲來。
    “我二哥要我到縣城去,你要不要一起去?”鍾玉秀一臉熱切。
    “我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這怎麽是去湊熱鬧,這裏條件實在是太差!每天壓抑著人喘不過氣來,那個老夫子,每日陰陽怪氣,我是受夠了!”
    “我倒不覺得!”
    “你故意氣我,是不是?你要去,我也去,你要不去,我也不去!”
    “你怎麽能看我行事呢?咱倆似乎不是一路人!”
    “史鳳揚!”她憤怒地呻喚,“這都什麽呀?硬巴巴,象豬皮牛筋,是人吃的東西嗎?”看著史鳳揚把朝牌咬進嘴裏,用牙板嚼著,津津有味,她又試著咬一次,還是咬不透,把含出牙痕的餅,往桌上一扔,“硬得跟驢皮似的,就不是人吃的東西!”
    “你不吃,我要了,謝謝,你老人家九十幾了,牙口這麽不好?看見沒有,連吃我們都吃不到一起,如果我接受你,我們怎麽在一起生活?”
    “實在是難以下咽嘛!”
    “誰說的?我吃給你看!”拿起她的餅,上去就一口,咬出個半圓的豁口,並且嚼得很香的樣子,“你呀,矯情得很,我告訴你……?”
    “哎,哎哎……你咋這樣不講衛生呢?上麵有我的唾液,你不嫌髒呀?你要咬也咬別的地方,剛才……?”她揮揮右手,要驅趕什麽,“你咋這樣不講究呢!”
    “我告訴你這都不算什麽,在我老家黃花甸子,你蹲在那兒正吃餅,過來個人,就不斷往餅上吐唾液,你如果嫌髒,隨手一扔,人和狗在搶餅,有時人追著狗打,狗含過的東西,他們拾起來,在肮髒的衣服上擦擦就吃!這不是個例,而是常有發生!”
    “別說了,好惡心!哇――”鍾玉秀頭一偏,在桌邊吐出一口清水,“他們為什麽要那樣作踐自己?”
    “餓呀!他們已經好長時代間沒有吃到糧食了,狗日糧食欺侮他們!”
    “這世界就是這樣,誰讓他們沒有本事?活該受窮!”
    “你錯了,這與本事無關!他們最辛苦,打下那麽多糧食,卻吃不飽飯!”
    “那糧食都去哪裏了?”
    “問得好!全被地主盤剝去了!所以宋朝梅堯臣有:‘十指不沾土,嶙嶙居大廈!’的慨歎!這樣一析,你就知道為什麽了,中國幾千年封建統治,到現在為止,似乎還沒有找到一條理想的治國之路,所以我彷徨,所以我甘居鄉下,多年前,我看過朱執信的《德意誌社會革命家小傳》,似乎從那裏可以看到一線曙光,可惜了,我現在幾乎找不到這本書了!”
    “想不到你這麽深沉!要不我幫你找!”那張眼臉充滿了柔情蜜意。
    “你有那膽?那可是本**,你可想好了,你就不怕朝廷的鷹犬把你爪了去?好了,吃飯!我能從黃花甸子出來,我很知足了!我也就是隨口說說,千萬別當真!你再看看那些孩子,他們每日饑腸咕咕,穿得不好,吃得又不行,能上中學,就已經心滿意足了,哪裏還敢嫌棄這個,責怪那個,自從大清朝開國以來,我國一直是死麵子活受罪,積弱積貧,雖說現在是民國了,可是袁大總統還在屠殺革命黨,沒有革命黨,他能有今天嗎?”
    “那不是我們小老百姓能考慮的事!”
    “說得也對,鍾大小姐,高攀了!”他一手拿著餅,另一手抱著,深施一禮。
    吃完飯,鍾玉秀丟一個大洋給老板,不是給到人家手中,而是有些輕蔑地扔在老板麵前油膩膩桌子上,“兩個人的,不用找了!”
    “那不能夠!這位小姐,你等一下!”
    “放在你那裏吧,等史老師再來!”
    “你倒真是大方,這錢是你掙的嗎?”史鳳揚拍拍手。
    “我從鋪子裏拿的!”
    “五穀不分,六味不曉,卻象田鼠一樣糟蹋,崽賣爺田不心疼,想想我們辛辛苦苦教一個月,才六塊大洋,兩碗混沌,你就要丟一個大洋給人,你這是拿磚拍人家臉,你知道六塊大洋能買多少糧食?過了年,春荒就來了,許多人朝不保夕,不撐到麥子豐稔時,別想吃上一口飽飯,現在許多野菜都枯死了,它們的根芽還在板結的土壤中冬眠,填不飽肚皮的人,不畏嚴寒,已經在土裏刨食了!”
    “不會吧?”
    “你要不信,哪天跟我回黃花甸子去看一看,比起他們來,我們就真的是少爺小姐!”
    “我不信!你真的會帶我去黃花甸子?”
    “其實,也不用到黃花甸,你到鎮外隨便一走,就可以看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鍾玉秀回到家裏,她二娘正在門外東張西望,“二娘,你幹什麽?”
    “我等個人,不!我不等人,你進去吧,我就看個風景!”這個三十有餘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她表情慌張,神態錯亂。她來自於黃花甸子,是黃德旺推薦的。
    鍾玉秀點點頭,她對這個淺薄粗俗的女人印象並不好,但是父親喜歡拾來的女人,她也沒有辦法,象陀螺一樣旋轉一圈,看在眼中,滿眼荒涼,有風景可看嗎?隨後走進院子裏,走過花園時,見母親一個人在冷颼颼的風中站著:“媽,你在這兒幹什麽?”
    “喲,我女兒回來了,準備吃飯!”看見女兒她喜不自勝,拍著就過來,“玉秀`,臘梅花真的開了,豔豔灼灼,煞是好看。寒冷冬天,能夠看一眼它,就知道一切還有希望!”
    “那有什麽看頭,不就花花草草嗎?人為的,虛應景兒!我吃過了!”
    “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這外麵的東西不幹淨,不衛生,讓你不在外麵吃,你咋就不聽呢?”
    說話的功夫,鍾澤的馬車駛進了院子,鍾良“籲籲----”停穩了馬車,跳下車,走到車門邊,拉開車門,“老爺請,石小姐請!”
    鍾澤身後跟著個二十歲左右的石雲茜,低著頭,也不怎麽說話。
    “嫂子好!”鍾玉秀跑過去,拉著石的手。
    “還不能那麽叫,要叫大姐!”鍾澤把頭上禮帽拿下,遞給夫人,扭頭看著石,“你大哥鍾朗就要從省城回來了!”
    “爸,這可不對,我怎麽能叫她大姐,大姐年齡都沒有小妹大!”
    “隨便怎麽叫都可以!”石雲茜臉兒紅到脖子,自從舊曆八月十六來過一回鍾家,這是第二次。
    “玉秀,還不帶她去你房裏?”
    “走吧,一會兒開飯了!”鍾玉秀拉著她,附在她耳邊,“你又年輕又漂亮!”
    “胡說!”
    看著兩個年輕人往裏走,鍾澤對劉琴望一眼:“她在外麵幹什麽?”臉色突然陰沉下來。
    “我當然是等老爺了!”王鳳秀一走三擰腰,動作極度誇張。
    “不會是等馬幫的人吧?”
    “我與他們非親非顧,我等他們幹什麽?你以為我吃飽撐的?”翹起蘭花指,另外一隻手,永遠是搖著手絹,賣弄風情,動作誇張,聲音尖厲,象在舞台上。
    “千萬不要低估我的智商和情商,你要真對他有意,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走,我決不攔著,土木鎮本就是水淺,養不起你這水性楊花,你最好老實點,要是你紅杏出了牆,給我戴頂綠帽子,我就把你當天燈點了你,把你全家殺了!”鍾澤和劉琴頭也不回,進了客廳。
    王鳳秀吐吐舌頭,屁顛屁顛追過去:“老爺,老爺,人家早改了嗎?大姐,你幫我說句話唄!”姿態擠眉弄眼。她是黃德旺的眼線,負責了解鍾澤日常,私裏和郝百聲早已經沆瀣一氣了,鍾隻不過裝作不知道罷了,之所以還留她,好借用這個傳聲筒。
    “騷得象一隻狐狸!狐狸沒成精,還想說聊齋!這黃德旺就沒安心,和那郝百聲一路貨色,你說縣上都給你派些什麽人?當初我就說這種人留不得,你偏就色迷心竅!”
    “好了好了,事已經成這樣了,還抱怨有用嗎?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鍾澤拍拍劉琴的肩膀,“就算她象孫悟空一個跟頭能翻出十萬八千裏,不還在如來佛祖手心裏攥著?”
    黃安用鍁把地麵弄得差不多時,太陽還在天空晃著,他端著半盆稀屎和尿,往外走,把臉偏向一邊,那個騷,沒法子說,端到人家豬圈邊順著糞池往下一倒,一隻手摳著盆沿,往回走,任憑汁液從盆裏往下滴,過一會,又扛來半口袋幹土,倒地上,趁平,直到熱汗涔涔。
    “就不怕風大感染風寒?張一山這狗東西,就是會欺侮人,柿子就會揀軟的捏!”
    黃安抬起頭,見是李墨香,點頭笑笑,“好壞就這一回!”
    “這是怎麽回事?”
    “呶,少爺把驢栓人家窗欞上,驢拉的,驢尿的,再說,如果遇上逢集,還不擰人一腳?”
    “你姐真的沒找到人家?”
    “騙你作甚?”一邊說話,一邊做事,手沒閑著。
    黃鈴她是見過的,見一回喜歡一回,衣服雖破舊,也不知打扮自己,但這不影響美從貧瘠縫隙中散發出來,李墨香眼光獨到,把這個看得透透的,有時賣個野花,有時賣個雞蛋鴨蛋,就蹲在陳家門口,給板凳也不坐,衝她笑笑,客氣一下。苦難的生活,讓黃鈴瘦得有些單薄,兩個深深的酒窩,把甜美從那裏溢出來,從沒見其用過雪花膏或胭脂紅,臉上不均勻分布一種叫癬的斑塊,頭發有些焦黃,遠遠看去,和雪花膏上當紅明星白楊有幾分神似,隻是她沒有白楊豐腴,有一雙忽閃忽的大眼睛,她曾經那樣長時間近距離看過黃鈴,隻是生活太差,如果這個女孩能嫁到她家,假以時日,會出落成黃花甸子第一美人,她憐惜地想著,趁著現在還沒有人看出這個來,早作打算,早下聘禮。李墨香眼光不錯,閱人於平凡,在偷窺中,把人未來看透,隻可惜,黃鈴不是她兒子一路人,陳嘯虎有更高的追求。
    她一直盼望著,盼望著年早些來臨,那樣她的兒子陳嘯虎就可以從遙遠的北平回來,說是快到年,但日時悠長,就象大鍾擺在那裏搖來晃去,她心中急躁起來,除了逢集,做些小生意,補貼家用,平時沒事,就做些繡品,由於繡工精湛,每幅繡品都能很快出手,江南來的一些客商,途經這裏,會把她的繡品帶到上海、金陵那邊去銷售,她的《鴛鴦戲水》、《龍鳳呈祥》、長卷《清明上河圖》、《虎嘯山林》更是賣個好價錢。
    直到看著黃安把活做完,她才回來。
    心思活活地象水,就托了媒婆白金枝去說合,拿的陳嘯虎的生辰八字和風水大師李濟通批出的八字文,和一些禮物,去了。
    黃德榮正在家中喂雞、鴨、鵝,把一把新刨的草根,丟進雞圈。
    “喲,黃二兄弟,我恭喜你了,還在忙著呢。”
    聽著話,看見白金枝手足舞蹈,象踩高蹺,跳過地上的雞屎,不由皺起眉來,“你不說屁話嘛?平白無故,我何喜有之?”
    “是這樣的,我受人之托,來給你家黃鈴做媒!”
    “說的是什麽人家?”
    “當然是好人家了,陳漸鋼家,算不算一等一人家,未來的婆婆你也知道:李墨香,那也是黃花甸子一等一的能人,一幅繡品,賣個天價也是常有的事,雖然未來公公不在了,但還存了不少積蓄!”
    “她為何相中我女兒?這不合符常理呀?”
    “這沒辦法,蘿卜青菜,各有所愛!”
    “是誰叫你來的?”
    “家主李墨香,怎麽樣?考慮考慮吧?她隨手把一張折疊的紙,放桌上。
    “那是什麽東西?”
    “專門請風水大師李濟通批的陳嘯虎的生辰八字,你不用急著回答我,你看一下,過兩天,我來聽信!”滿院雞屎味,實在令白金枝感到惡心,走進這個破落的小院,她象躲地雷那樣,行為誇張,生怕一不小心,嘭----一聲把她送上天,但地上雞屎確實太多,要想不踩上,確實有些困難,比起夏夜天空上的星星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