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初識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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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入膏肓,北家大部分收入,都替李家送進了無底洞,這不坑了北家嗎?你說我這心裏,唉—!你說我辦的這叫什麽事?”
    “明白了,這也不能除了北家父子,就沒旁人?”
    “要說孔對穿技術!北門河你找不出第二個!你也知道那東西本來就不大,眼睛更小,跟個綠豆的,除非你近距離射殺,那東西伶俐得很,有個風吹草動,倏地一下,跳個沒影。人家是世家,你懂不懂?北風在二十年多前,就名聲噪響,是當時北平著名會友鏢局的一名鏢師,1915年從北平回到老家,論槍法,你說有人比得上他爺倆嗎?每張皮子多少錢,由他們說了算!”
    “這個不打緊!”
    “這時節,你這麽急功近利,買皮子幹什麽?你看這雪下沒邊沒沿的,遭罪是不是?要是春暖花開,我怎麽劃拉一下,也給你整個三五十張!”
    “我有急用!頭年我回得來嗎?”
    “我的五十箱女兒紅是不是要泡湯?”
    “沒事,不出正月,我一準過來!”
    “能這樣最好,我可是應了別人!”
    “老鞏,你總是這樣謹小慎微,這樣不行,辦不成大事!看來這雪有的下,有些事不能拖著不辦!”
    “如果能下到明天,豈不是更好?”
    “人生苦短,如果再因為人為的拖踏,豈不是人的生命更短?我是不願意一輩子這樣拖拖拉拉過來,還是找輛車吧?”
    “北門河的路不好走,窄小且七高十八窪,眼見得這天要黑了,能不能找到車另說,隻怕是迷了路就糟糕了!”
    “這北門河每一寸土地上都有你的腳印,要是你也迷了路,那不成了笑話?”兩個人在街場的旮旯裏轉悠兩圈,果然是找不到車影子,黃興忠歎了口氣,捋捋頭上的雪花,“你能不能找到街上拉車人家?”
    “能是能,可惜上了年歲,我怕人家不願意去!”
    “多給些就是了,也不求他有多快!”
    鞏德仁雖十二分不願意,但一想到女兒紅,一想到他們之間的交情,便打消了顧慮,畢竟上了年紀,心裏有些發怵。兩個人前後腳進了一條窄小的巷子,也就一袋煙的功夫,敲了門,出來個五十來歲上下、瘦骨嶙峋的幹癟的男人,腹腔內象拉動的風箱,有些哮喘,認得鞏德仁:“鞏老板,有什麽事嗎?”
    “北門河,去不去?一塊大洋!”
    “我怕我勝任不了!”車夫也知道這是趟苦差事,但錢給的也確實不低,在立在那兒,糾結起來。
    “你到底是去不去?這可是黃大老板,他可有急事,不行我們另外找人,可是有人踮起腳要去,可這人不是辦事的人,沒你厚道,這勤年臘月,我們可不想拿自己生命開玩笑!”鞏德仁看不得車夫磨嘰勁,“你可要想清楚,這個錢恐怕夠十天半個月掙的,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
    車夫有些動心,看著雪沒停的意思,“你容我和家裏說一聲,畢竟十來裏地!不是還要經過剪子梁嗎?”
    “放心,我是他大哥,他還能截我?我給你打個包票,有事回來我認你的!看著到手的大洋不想掙,你又不是傻子?”
    “我去加件衣服!”車夫和他的女人在屋子裏說了一陣話,炊煙從屋頂冒出來,透著食物的香氣,把馬車趕出門,關嚴了門,兩個人上去,車軲轆也許沒上油,發出刺耳的響聲,過了鎮外大石橋,車子開始搖晃起來,車子裏很黑,車頭馬燈光影哆嗦搖曳,沒有一絲風,馬兒蹄子是深一腳淺一腳,黃興忠閉上眼,自己呼出濃濃的酒氣,鞏德仁有些微醉:“黃老板,你說你生意做得這麽大,當地土匪就沒惦記上你?”
    “大過年的,你是欠抽咋的?誰說沒有?西涼城比你這邊亂,大土匪單無霸聽說過嗎?你弟弟那才幾十號人,單你知道多少人?四、五百人,漸成氣候,西涼城多次想要剿滅,除了損兵折將,就沒落下別的,很是頭疼,他們終日嘯聚山林,有叢林作戰經驗,我家崗樓上有輕重武器,還有少量的手榴彈,他們經常小股人員出動,根本不頂事。”
    車夫咳嗽起來。
    “看來你是財大氣粗,一般人動不了你!”
    “還是勸你弟弟做些正經營生,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做不得,不過這世道也太亂,平頭百姓真的不易活,加上天災**,一年累死累活,也剩不下仨瓜倆棗!”
    “我是拿他沒辦法不是?油鹽不進的主,沒學下個正經手藝,你讓他拿什麽安身立命?爹媽死得早,我忙做點兒生意,疏於管理,就象一棵多年不曾修剪的樹,旁枝斜出,哎,不說他了,說他我堵得慌,這幾年你的生意倒是做得風生水起!”
    “湊合著吧,能有今天,不還是仰仗你們這些信得過的兄弟,沈鎮長這人不錯!”
    “你們真想做女兒親家?”
    “你當我是說著玩?”
    “這沈西鳳有些象山風,野得很!騎馬打槍都在行,那真是巾幗不讓須眉!沈軍倒是文弱象姑娘!”
    “這我不怕!鞏老板是不是有玉成他人好事的美意?”
    “改天我就舍下這張老臉,找沈鎮長談談,不過這事要是不成,你也別怪我!”
    “多謝多謝!”
    “老師傅,沿著北門河走!”
    “就是的,要不是河影子,我恐怕摸不到北家,自己就迷路了!駕!——”車夫把鞭子甩在半空,響聲那叫一個脆。
    “老師傅認不認得路?”
    “認得,前年有個大客商來,我去過一回!”
    “那就好!咱求穩不求快,老師傅幾個孩子?”黃興忠和車夫聊上了。
    讓車夫心裏透著股暖意:“仨,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喲,老師傅好福氣呀!”
    “什麽福氣喲,掙不來錢,老婆天天吊著五花臉,就沒有個正色,哪象你黃老爺這樣風光無限?要去哪兒去哪兒,要吃啥就吃啥,一切全憑心性,我活得象驢,一天不下勁,就吃不上草!”
    “老鞏,你說說你這張利嘴是怎麽練的?咋就象雙刃刀,兩麵鋒呢!”
    “你別遭賤我,比起你黃大老板,我那是小巫見大巫!”
    雪,象是老天篩下的,北門河伸向遙遠,象條巨蟒,寬寬的河岸被大雪蓋實,零星的蘆葦在雪裏孤獨地站著,河岸上了一層薄薄的冰,河心的濁水卻奔騰著,咆哮著,河上隻有三五隻小船,或聚或散,在水裏直打擺。
    車夫哈出熱氣,腳凍得貓咬似的,他知道路還很遠,就不吱聲了。
    隻有雪在飄,雪在車輪下響。
    “咕咕——”有狐狸在叫。
    黃興忠坐直了身子,“這不是那東西吧?”
    “黃老板耳朵好,這正是那廝在叫!那是餓出來的哀嚎,它們也過上饑寒交迫的日子了。”
    “這時節,它不在洞穴裏貓著,跑出來幹什麽?”
    “也許和人一樣,寂寞太久了也未可知,連狼都不嚎一聲,它跑出來充大尾巴狼?”鞏德仁聽到唏唏莎莎的響聲,並不能斷定是何種牲靈,水嗚咽聲,象女人在哭,想到車夫可憐,糟糕的嗓子,象拉風箱,那種堵,那種憋,那種上氣不接下氣,死著的人,都比他活著還要舒服,忍不住老淚下垂。
    活受活受,象車夫這樣活著真的是一種受罪。慶幸自己有副好身體,車夫有可能得的是一種哮喘病,坐這樣的車,對黃興忠是一種折磨,知道剩下的路還很長,好在車夫咳嗽一陣子,大概吐出幾口濃痰,嗓子裏清爽了許多,“師傅,你這病得治療,老這麽遭罪,可不行呀!”
    “沒事,老悍症了,好不了,也死不了,多少年都這麽過來了!”
    “家裏就指望你這車過活?”
    “昂,我女人也帶著給人洗衣服,反正就這樣,好過是一天,賴過也是一天,湊合著過吧!我也想象你一樣當老爺,我哪來那個命?”
    “老爺也不是你想的那樣好當的!”黃興忠想起自己的父親,硬生生讓黃花甸子上的馬三魁坑了個底掉,至今這事他還記著,隻是這馬三魁自此象迷一樣消失,他做生意走州過縣,走南闖北,愣是打聽不出來這個人,兩千多兩白銀,在20年前,那是個什麽價?這事他一直記著,可就是找不著這個人,你說這心裏窩著這火,差不多將心燒爛了。恨而不能以快刀殺之,這種遺憾,該有多壓抑。
    他父親死了,雖死得無聲無息,卻在黃花甸子引起山呼海嘯般轟動,那一年黃興忠才十七歲,在縣城裏剛把書讀得有些模樣,他的老師準備推薦他去河北保定陸軍學校,上下也就相差幾個月,他和梁一紋的愛情,眼見著就瓜熟蒂落了,父親這一死,家塌了。
    母親急中生智給他娶下磨盤山老石匠陳鐵的頭生女陳梅梅,由於生性狷介,從小沒裹腳,長了雙出奇的大腳。除了腳大,還皮糙肉厚,見第一麵時,黃興忠隻用左眼皮扇她一下:這是女人嗎?分明就是個婦人,他的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這讓黃興忠抗距了很久,壓根兒他就沒看上陳梅梅,和學堂那些溫溫而雅的女子相比,陳梅梅就是一堆橫行霸道的亂草。他痛不欲生,但他母親不管這個,就讓他們結婚,並夜夜把他們鎖在一個屋子裏,頭三天夜夜抱著被子縮牆角,後來抗不住天冷,疲乏了,陳梅梅喜歡這個識文斷字的小男人。
    男人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莊嚴成長起來,陳梅梅看上去粗糙的,但很好用,象件器皿,很快兩個陌生男女,因為不斷水乳交融,磨合成一家人,很多時候誰也離不開誰。
    事後常有悔意,有一次酒醉罵自己墮落,白天忙於創業,晚上忙於墮落,而且樂此不倦。想到這,黃興忠舒暢歎一口氣,這事雖過去了二十年,黃興忠經常想起這一幕,並且激動不已,也許母親是對的,是她親手把他嫁接在幸福樹上的,他和陳梅梅的幸福之樹,二十年經風曆雨,已經長成家的參天大樹,一晃二十年,就這樣過來了,一堆兒女已經長大成人。
    母親已作古,但留給他的是太多這樣甜而不膩的回憶。眼下是他該以父母為榜樣,給兒女們張羅幸福了。“老鞏,我家天佑的事,你就多費些心,過了年,我來了,不會虧待你!”
    鞏德仁跺跺腳,坐時間長了,腳有些麻了:“黃老板,難道說今天你沒看清沈鎮長的態度?模棱兩可,分明是有些不想和你攀親家!”
    “也不是,今天不是說這種事的場合!”
    “他的女兒分明就是一匹烈馬!”
    “老鞏,你還真的不懂,我兒子天佑過於文弱,需要這樣的人,來陰陽調和!”
    “那女人是老虎!”車夫插一句:“她一不高興,下去就是一鞭子,打槍是個男人都遜色!女人野得很,一般人駕馭不了,所以已經過了18歲,還單著,沒人敢娶呀!”
    黃興忠卻另有算盤:如何這樣的奇女子,真能嫁給天佑,將來看門護院的事就不會旁落他人,這些年他是一直想開了陳仲秋,但苦於沒有合適人選,一直忍而不發,實際上他已經不滿意這個人好些年了,仗著槍打得好,會些拳腳功夫,有時候喝些酒,說些逛話,從這些粗糙的話縫裏,黃興忠看到其人的野心,愛酒,酒後瘋得沒邊沒沿,還會對家裏的女下人動手動腳,並且罵罵咧咧:“沒有老子護著你們,你們一個個早死球了!我舍命保你們命,怎麽?還不能享受你們一下?”眼裏閃動著狼才有的饑渴的綠光,這樣刺耳類似的話,聽得黃興忠心驚肉跳。
    天完全黑下來了,雪下得無休無止。
    鞏德仁把頭伸到外麵:“這天到底是黑了還是沒黑?”狗皮帽子大圍巾,隻有兩隻眼露在外頭。
    黃興忠掏出懷表,把布簾撩起:“喲,快到七點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