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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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青衫的下擺跨過一攤積水,丘城的街頭,顧懷看著遠處民居屋簷下的陰影,皺了皺眉頭。
    “已經開始有難民了啊...”他輕聲喃喃。
    雖然是夏末時節,但江南的天氣依然很炎熱,屋簷下的幾道人影衣不蔽體,正端著破碗向寥寥的行人乞討。
    這樣的場景,在如今的丘城實在太多,承平已久,再加上丘城城小少耕地,存糧一向不多,如今圍城接近兩月,已經不知有多少百姓家中沒了糧食,隻能淪落到街上討些吃食。
    然而這個世道,又有誰願意把自己的口糧分出去呢?
    顧懷也知道這一點實在怪不了閔縣令,隻能搖搖頭走向街角的鐵匠鋪子。
    掀起垂簾,熱浪撲麵而來,赤著上身的漢子揮灑著汗水,揮舞著手裏的鐵錘砸下,每一下都伴著四濺的火花,一旁的閔縣令將打好的直刀放進水裏淬火,見顧懷來了,便招了招手:
    “正要去尋你,坐。”
    “時間差不多了,”顧懷沒有和他客套,“就今夜吧。”
    閔縣令的手頓了頓:“怎麽你們今天都來找本官說這個?有幾個官吏剛剛過來,讓本官再多等兩天,也許還能再讓騎卒出城幾次...”
    “大人怎麽想?”
    “你覺得我會怎麽想?”
    “我知道大人想再多點把握,但我覺得不必再等了,”顧懷走到他麵前,“一連四天,每天都讓李易帶兵出城騷擾敵營,炸死多少人先不說,現在敵軍已經沒了多少抵抗的心思,每天都有士卒逃跑,這樣的機會不抓住,他們還想城裏再餓死多少人?”
    閔縣令對上顧懷的視線:“你覺得他們在拿百姓的命去搏更大的功勞,而本官也會這樣?”
    “當官嘛,我理解的,”顧懷沒有回答,隻是看著水缸裏的波瀾,“多死幾個百姓怎麽了?反正存糧已經沒了,就算打了勝仗,也總要餓死些人,隻要不餓死那些本地大族的人就行...隻要再耗上幾天,勝算再大一點,沒了城破的風險,再全殲敵軍,這功勞可就是白蓮教起義以來頭一份了。”
    他沉默片刻,沒有去等待閔縣令的回複,自顧自開口:“但我不想等了,城外敵軍,打散就好,雖然無力追擊,但如果戰損不大,還能去其他幾個城池看一看能不能捅那邊的圍城敵軍一刀。”
    “戰後請功,本官是打算推你為首功的,如此一來,功勞可就要少許多了,說不定都上不了朝廷的邸報,你圖什麽?”
    顧懷想了想:“我又不是官...我大概隻是想家了。”
    “是啊,當官嘛,總是這樣的,”閔縣令有些感歎,“不就是昧著良心當沒看到城裏的百姓在挨餓麽?唾手可得的功勞,潑天的富貴,誰會去在乎百姓的命呢?”
    顧懷挑挑眉頭,算是聽懂了閔縣令的意思:“那,就今夜?”
    閔縣令點點頭:“就今夜。”
    他把淬完火的直刀放到架子上,取了塊毛巾擦手:“武器軍備整理得差不多了,這一次不光是騎卒步卒,連城中青壯也要悉數出城作戰,隻求畢其功於一役!隻要拆了城外大營,丘城之圍立解,再讓人去附近求糧,丘城就算是保下來了。”
    他拍了拍顧懷的肩膀,言語裏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和責怪:“別把本官想得那麽齷齪,拿百姓的命換功勞?還想拉著本官一起幹?幹他們親娘,他們也配?今夜戰事,你說了算!”
    顧懷沉默片刻,也笑了起來:
    “那就幹!”
    ……
    入夜的丘城,少了幾分前些日子的戰火味道,多了幾分因為城外叛軍被騷擾得煩不勝煩所以停下攻城的久違安靜感。
    夜風輕拂,李易檢查著自己的鎧甲和鞍包,他身後丘城的所有士卒也在做著同樣的動作,等到確認沒有什麽遺漏可以放心上戰場,他才走到一道身影後麵,調侃開口:
    “你不是說你不會去做這種衝鋒陷陣的蠢事?”
    “是挺蠢,但有時候是真聰明不了一點,”換下青衫穿上魏軍簡易輕甲的顧懷搖搖頭,“整個丘城的青壯都要出城殺敵,連縣令都要衝鋒,我呆在城裏麵總覺得有點尷尬。”
    一旁的王五湊過大臉:“二當家,是不是等打完這仗咱們就回去幫大當家搶山寨?”
    “你他娘的讓我省點心吧,”顧懷無情怒斥,“你知不知道說了這種話一般都要死在戰場上?你怎麽不說打完這場仗你就要回去結婚?到時候離老子遠點免得連累我。”
    王五納悶撓頭:“我也沒相好啊...”
    顧懷懶得理他,正準備再磨磨自己的柴刀,冷厲的哨聲突兀地響了起來。
    城門前密集的人群頓時安靜,每個人的呼吸都開始變得急促,顧懷沉默片刻,翻身上馬,李易和身後不知多少士卒做出一樣的動作,一時間鎧甲碰撞馬蹄輕踩形成連綿的炸響。
    按例來說,出征之前,總是要訓話的,自古以來都是這一套,大魏尤其發揚光大,但凡出兵,總要有那麽一個人上高台發言,主要概述一下這次出兵的目的和偉大意義,並介紹一下大概的打仗方法,以及撫恤金安家費之類的問題,畢竟隻有聽到了這些,大頭兵們才能安心上戰場去玩命。
    如果有其他將領,接下來自然是讓他們補充發言,大頭兵們鼓掌表示理解,之後就散會,開拔,開打。
    沒見到在顧懷進城之前,堂堂縣令都要陣前訓話連哄帶騙地才能說動城裏的士卒出城麽?
    也實在是沒辦法。
    但這次卻很奇怪,並沒有人站出來搞一套大張旗鼓大義凜然的說辭,原本應該擔任這個職責的丘城縣令,隻是穿上了鎧甲,拿上他那標誌性的大刀,策馬到了顧懷身旁。
    所有人都在看著閔縣令,而閔縣令則在看著顧懷。
    顧懷怔了怔,想起之前閔縣令那句今夜戰事他說了算,原來還真不是開玩笑...
    隻是這種見過簡易版手雷,就把全城軍民的性命交托到他手上的舉動是不是太兒戲了點?
    四百多騎卒,一千餘步卒,兩千還沒經過訓練拿著武器惶恐不安的青壯,圍觀送行的百姓,站在遠處的丘城官吏,閔縣令,李易,王五...所有人的目光匯聚在一起,變成了海潮般湧來的壓力。
    從沒有打過仗,也沒有過這種經曆的顧懷在夜風裏沉默了許久,才揮了下手裏從鐵匠鋪搜羅來的柴刀,說出了大概是大魏開國百餘年來最簡單的戰爭開場白:
    “那就走吧。”
    城門轟然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