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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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騎卒在有限的空間被步卒纏上,沒辦法一口氣衝破,也沒辦法調轉方向,更沒有辦法下馬步戰的時候,該怎麽做?
沒有人能給顧懷答案,瞬息萬變的戰場,也從來不會像日後做數學題一樣有公式可尋。
天雷不多了,用來開道不一定有效果,既然對方敢於進行這種誘敵深入的反包圍,想必也不像之前那些叛軍士卒一樣被輕易嚇倒,如果直直地衝過去拚人命,今夜也就輸得差不多了--因為這些騎卒還需要活下來去配合外圍的步卒清繳殘兵。
終究還是輸在了人數上。
火光照耀著雙方的士卒,同樣的身上帶血,同樣的握緊武器,詭異的安靜過後,有人動了動。
總要有人領頭發起衝鋒,這一次,似乎是叛軍中的一位步卒。
他提著刀,開始加速,帶著白蓮教教徽的可笑戰服在空氣中劃過痕跡,大營燃燒的熊熊火光好像給了他無窮的勇氣,在他劃出的痕跡後,將有最為精銳的叛軍士卒跟著他一起衝鋒,將那些騎在馬上的人扯下馬來,切斷他們的喉嚨。
這是正常的戰爭節奏,更是突然的遭遇戰中勇氣和膽魄的體現,先發起衝鋒的那一方,無論有沒有優勢,總能給落後的一方造成一定的心理壓力。
有騎卒不安地顫抖,盼望中的軍令並沒有下達,這些原本是綿羊,卻在今夜短暫化身餓狼的士卒似乎被打回了原形,在沒有人下令的時候,對於死亡的畏懼終於回到了他們身上。
到底該怎麽辦?
忽然有夜風吹皺火簾。
那名孤單勇敢沉默發起衝鋒的叛軍士卒倒了下去。
一道很細的血水,在空中飆散,灑在早已看不清顏色的土地上。
所有人都有些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看向那名躺在地上的士卒,沒有動彈,也沒有掙紮,更沒有痛喊,原來已經失去了呼吸--一條人命就這樣潦草而可笑地離開了世界,甚至沒有留下任何的遺言。
人們這才看清他的額頭上插著什麽東西。
一根很普通的木箭。
在不遠的地方,騎在馬上的顧懷還保持著鬆弦的姿勢。
因為有天雷,因為未經訓練的騎卒不善用弓,所以今夜突襲時,騎兵常用的遠程弓箭打擊並沒有出現,叛軍士卒自然也沒有準備好應對箭雨的盾牌。
下一秒有人發出怒吼,舉起手裏的刀,他可能是那位死去的士卒的兄弟,也有可能是他的同鄉,更有可能是和他睡一間帳篷的好友,所以才會在此刻顯得那麽憤怒。
然而都無所謂了,他的怒吼卡斷在喉嚨裏,如同那位潦草死去的士卒一樣,倒了下去。
依然是那種普通的,魏軍裏最常使用的製式羽箭。
被燃燒起來的營帳阻隔,導致變成了一條近乎筆直的道路上的雙方士卒,都在這樣離奇的氣氛裏沉默著。
那人穿著一身普通的魏軍軍服,罩著輕甲,雖然處在隊列前方,但看起來似乎並不像是高位的指揮者。
那人手裏拿著一柄很普通的鐵弓,能依靠火光看清上麵的黝黑光澤,這鐵弓並不難開,起碼就有很多在場的人確定自己能做到,而且很輕鬆。
腳步聲再起,又有叛軍士卒準備衝鋒,這次是在另一麵。
那人從馬匹右側的鞍袋中抽出一支羽箭,擱在弦上,然後沉默拉弓,簡潔的動作透著樸素的美感,就好像他做這個動作已經成千上萬次--所以才會如此簡潔有力乃至像吃飯喝水一樣隨意。
鬆弦,箭羽輕顫消失不見,遠處傳來一聲悶哼,然後是倒下的沉悶聲響。
而此時,那人已經抽出了第二支羽箭,重複著剛才的動作。
每一次鬆弦,都會有一道血光飆起。
很多在場練過弓箭的士卒都知道,射箭其實是很多個動作組合在一起的事情,從搭箭到拉弦,再到鬆弦結束,每一個細微的區別都會影響準度,然而那人射箭的動作頗有種簡單機械的味道,談不上瀟灑也談不上好看,卻穩定得難以想象,而且非常快。
快到叛軍中每有一人有動作,那支箭就會穿透他的喉嚨。
終於有人無法再忍受這種讓人絕望的氛圍,數十名叛軍士卒握緊刀嘶吼出聲,朝著馬上那人開始衝鋒,那人皺了皺眉頭,動作卻沒有絲毫動搖,每一次弦響,衝在最前方的那個人總會倒下去。
李易也回過了神,喝令王五留在原地保護顧懷,隨即帶著身側騎卒策馬廝殺。
而那人依舊沒有動,隻是沉默地、簡單地扣動弓弦。
一名叛軍士卒跳離被射死的同袍,揮舞著刀想要再靠近那人的戰馬一分,一支羽箭貫穿了他的胸膛,視野黑暗前,他隻能看到馬上那人甚至都已經移開了目光不再看他。
一名叛軍士卒渾身是血地爬起來,向著外麵踉蹌而去,滿臉都是恐懼,然後一支羽箭便射入他的咽喉,讓他嘴裏嗬嗬作響,拚命想再逃離一些戰場,卻隻能無力地倒下去。
一名叛軍士卒跌坐在地,躲過了馬蹄的踩擊,嘴裏不停地呼喝著什麽,顯得格外暴戾,一支羽箭從他臉頰右側射進去,從左側探出來,終止了他的話語。
就像是校場點兵,像是訓練點名,然而沒有人驕傲地站出來,隻是生命毫無意義地流逝,像成片的野草一樣死去。
就算好不容易有人趁著那人拉弓的空隙,躲過騎卒的刀鋒突到了眼前,也會有魔神一樣的魁梧男人砸下他的大戟。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隨著李易的軍令傳下,最後的天雷被騎卒掏出來,將已經被殺破膽的敵方徹底炸散。
隻剩下了一個人,有些憔悴的書記官跪倒在地,沉默地讓一名騎卒割下了自己的腦袋。
前方的路仿佛再次暢通無阻,而實際上,那匹馬前一片狼藉,叛軍士卒的屍體仿佛堆成了一座小山。
鮮血從那座小山上不停地流淌,滲入大地,將火光映照下的地麵染得更加鮮紅。
直到此時,顧懷才放下一直平舉的弓,麵無表情。
隻有近處的王五看清了,他拉弦的右手,虎口和指間早已裂開。
流滿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