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顛覆
字數:3147 加入書籤
“天圓地方的理論,是錯誤的。”
已經近了黃昏,往日這個時候,國子監的學子們要麽成群結隊地去享受京城的夜色,要麽去食舍吃完飯後回宿舍苦讀,而今天一百多個學子都集中在甲二舍內,看著講台上一襲黑色儒衫的顧懷說出了這句石破天驚的話。
用粉筆在今天才掛上去的黑板上畫了一個不那麽標準的圓,顧懷回頭看著下方鴉雀無聲的學子們,平靜開口:“我們腳下的大地,是一個圓球--或許應該叫橢圓。”
肉眼可見的有學子的眼角開始抽搐起來,能在那個自由落地試驗後自願報名來上課,多半都是因為那突然產生的好奇,然而顧懷此時說的話簡直是在挑戰他們這麽多年來賴以生活的常識。
果然已經有人忍不住漲紅了臉站起來:
“胡說八道,妖言惑眾!”那個學子揮舞著手臂,“你們願意在這裏陪這個妖人浪費時間就請自便,在下不奉陪了!”
顧懷看著他憤然走出學舍的背影,以及十幾個跟隨著他的學子,什麽都沒有說。
等到下方議論的聲音稍熄,他才繼續道:
“這是你們需要學的第一課,盲目否認並不可取,質疑然後去證明才是科學之道,也是格物致知這種理學理論中最重要的一環。”
“你們不願意相信腳下的大地是圓的?那麽我們就要想辦法證明它。”
顧懷想了想,問了一個問題:“在座的有多少人坐過船?”
舉起的手有很多,顧懷微微按掌示意他們放下:“那麽在坐船的時候,如果遠處的江麵或者海麵上出現另一艘船,我們是會先看到桅杆,還是整艘船一下子出現在視野?”
剛剛舉起手的士子們紛紛愣住了。
是啊...隻要坐過船,或者說見到過連綿水麵的人都會發現,如果對麵出現一艘船,那麽一定是先看到桅杆,才慢慢出現整艘船...難道地麵真的是圓的?
“不僅如此,如果按照天圓地方的理論來推導,隻要一個人站的地方足夠高,那麽他一定可以看見地麵的盡頭,”顧懷說道,“就像‘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揭示的道理一樣,然而為什麽沒有人真正看到過?因為遠方的大地最終會向下彎曲,落到視平線之下。所以即便天氣絕佳、前方一片開闊,你最多也隻能看到地平線--而通常來說這個距離絕對不會超過十裏。”
“不對!”終究是匯聚了精英士子的地方,片刻的嘩然之後,立刻有人站了起來,“這不能說明什麽...如果大地本身是不平的呢?有弧度也可以達到這個效果,並不一定能證明大地是圓的!”
也有人補充道:“還有,如果大地是圓的,走到邊緣的人為什麽不會掉下去?他們會落到哪裏,幽冥嗎?”
顧懷欣賞地看了他們一眼,為有學子能這麽快代入辯證思維而欣慰:“因為是個球形,所以在背麵自然也是有人居住的,實際上如果沿著一個方向走,最終會回到原地--而之所以不會掉下去,是因為萬有引力。”
他輕敲戒尺,打斷了即將響起的反駁和聲討:
“這就是國子監的第一節科學課--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模樣。”
......
秋日的陽光有些耀眼,斜斜照進學舍,空氣裏的灰塵撲朔著,讓人產生一種不真實的錯覺。
坐在角落的趙軒收回看向講台上那襲黑色儒衫的視線,落在手裏那張薄薄的宣紙上--一張看起來潦草得有些可笑的地圖出現在眼前,看墨跡幹涸的程度估計是昨晚趕工出來的,在那幅算不上巨大的地圖上,一個角落裏標注著“大魏”兩個字。
這就是那個書生給所有學子上的第一課--所謂的天下不過是這個世界的一小部分,越過西部的群山和高原,走過北方的草原和冰雪,穿過南方無盡的大海,在它們的盡頭都有另外的國度與陸地。
那裏也生活著一群人,也有自己的文明與語言,也像大魏和大遼一樣有人和人的廝殺與征戰,而所有的這些人都生活在一個球上,因為某種叫做“引力”的東西不至於掉進無盡的黑暗。
荒謬絕倫而又讓人忍不住地顫動一下。
在來上這節課前,趙軒自認為自己知道想要什麽,一如過去的二十多年那樣。
他生在天家,從開慧的那一天起便被告知自己的兄長才是這個帝國的繼承人,而他命最好也不過是封王之後滾去一個富庶的地方,之後每年進京一次向自己那個當上皇帝的兄長拜年。
憑什麽?
這種情緒在看到自己的親爹把這個國家禍害得民變四起,邊境戰火不斷,而自己的兄長一天到晚隻會和朝堂上的大臣勾勾搭搭,一邊在父皇麵前扮演著孝順又一邊期盼著他早點去死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所以這麽多年以來他一直在努力改變著什麽,更多的不是為了那個皇位而是為了爭一口氣,一直到今天走入這個學舍他都覺得自己是在為之後的某一天鋪路。
可現在卻有個人站出來告訴他處心積慮想要謀奪的天下,準備多年覬覦的皇位不過是井中之蛙一樣的東西--實在是讓他不敢相信的同時很想笑出來。
楊溥伸出來的這隻手可真有意思。
他難道不知道自己說的這些是在顛覆聖人之言?是在挑戰所有人的常識與觀念?他難道就不怕哪一天被忍無可忍的上位者送到菜市場把腦袋砍下來?
還是說他以為楊溥會護著他一輩子?
趙軒不知道怎麽去驗證這些事真或假,或者說在決定和大哥爭上一把的時候,有些東西的重要性就被拋到了腦後,可這不影響他對這個書生言論產生的好奇壓過了原本對於接觸楊溥所在新黨的興趣。
如果世界真有這麽大,就算爬上了那個位置,恐怕也沒有機會去看看吧。
他垂落了眼簾,這樣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