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殘忍
字數:3540 加入書籤
已經是大魏元熙七年的最後一個月,年味兒自然也就開始出現在蘇州城裏,顧懷早上出門去街巷外的小攤買吃食時,已經看到巷子口的人家掛上了過年用的大紅燈籠。
他咬了口餅,邊往回走邊回憶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在做什麽,想了許久才得出結論那時候還沒被王五那黑廝綁上山,應該還在和莫莫在山林間流浪吃了上頓沒下頓。
這麽看來這一年的折騰還是值得的,起碼現在勉強有了個能稱為家的地方。
走到小樓前的時候,莫莫已經在後院喂雞了,穿著入冬後新做的侍女服,綁著淡藍色的圍裙,端著簸箕站在一群雞鴨中間,微黑的小臉上神色明顯好了很多。
顧懷就這麽站著看了許久,不知怎的莫名看出股心安的味兒來。
等到天色再亮了些,顧懷便已經走在了李府的小徑上,他昨晚回來的消息肯定是傳到了李府的,但那會兒還在糾結怎麽安撫叛逆了的小侍女,也就沒打算去前院,但今早肯定是不能再推遲了,再怎麽說他身上也還掛著個贅婿的名分。
當然他是更希望李明珠不在的,畢竟有些事還沒想好該怎麽說,但過來引路的下人帶他走到長房時,他便知道今天估計是逃不過去了。
他站在李明珠的閨房前,突然有些緊張。
大概是因為他很清楚,雖然一開始來入贅就是想混口飯吃有個住處,但李明珠確實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甚至可以說在這半年來還產生了許多糾葛...現在他去了趟京城回來就要找李明珠談談,實在是有些不要臉。
但好不容易才哄好家裏那個祖宗,實在也是沒了辦法。
他就這麽站在門口整理了許久的措辭,手抬起好幾次都沒敲門,等到好不容易再一次下定決心,那扇門居然自己打開了。
一襲白色襦裙的李明珠站在門內,抿了抿紅唇,然後露出足以讓滿院蕭瑟消失不見的笑容:“相公。”
顧懷有些尷尬地收回懸在半空的手:“夫人...起這麽早?”
“相公等很久了麽?”
“沒有,剛到。”
李明珠微微低頭,看著自己的裙擺:“妾身剛剛一直站在門後。”
氣氛莫名更尷尬了些。
不知道這個聰明的女子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麽,在落座後,顧懷還沒有開口,她便說起了很多事情。
“...相公改天真應該去看看,現在的城北,工廠已經連成了一片,比最繁華的城南還熱鬧,許多外地的商賈也來到了蘇州,布價越來越低,錢家那邊元氣大傷,可能再過十年都緩不過來,坊間都在傳可能錢家要改行了...”
“上次二房三房他們回來過一次,找上了老夫人,大意是說想重新合夥做生意,老夫人問妾身是怎麽想的,可相公北上之前說過如果他們回來相公就會生氣,妾身也就硬氣了起來...”
“相公是真的很有做生意的天賦,李家吃下朝貢之後,可能好些年都不會出岔子了,妾身也就沒有再打算和他們一起壓價,倒是西域那邊也許可以開一條商路出來,都是多虧了相公當時定下的方向...”
一身白裙的女子坐在桌邊不停地說著,說著顧懷離開以來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她本來不是喜歡說這麽多話的人,卻因為某些不安不敢停下來。
--大概在她聽見腳步聲高興地走到門邊,卻發現門外的那個人一直沉默著沒有敲門就開始了。
顧懷心中輕輕歎息一聲,看著李明珠平靜地說:“我看過大魏律裏和離那一篇了。”
聽起來好像一點也不突兀和古怪,沒有功名窮困潦倒被迫上門入贅的書生突然飛黃騰達,衣錦還鄉後想要和離抹去身份上的汙點,而且這場入贅從一開始就是笑話,非但沒有實際上的夫妻關係,而且還主動站出來替入贅的李家擋下了一場飛來橫禍。
本來就是商賈世家,如果理智一點精明一點的話,就該立刻點頭同意吧?然後禮送出門從此之後絕口不提入贅的事結個善緣,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可她不想。
側臉好像比白裙還要蒼白幾分的女子低垂著頭:“是因為她麽?”
顧懷怔了怔,他原本已經做好被責罵被嘲諷被奚落的準備,擺出一副我就是要踹開李家自己單幹的模樣,結果對麵的女子一開始就知道問題所在。
他想了想後說道:“...是的。”
“你們不是主仆麽?”
“我撿到她的時候,她什麽都不記得了,那身侍女服也是我撿來的,”顧懷平靜地說,“一開始是因為這樣的身份方便,後來也就漸漸習慣--但我沒有覺得她照顧我是理所當然的,也不認為我和她是主仆。”
“那我呢?”
好像心裏某個地方顫動了一下。
顧懷看著對麵緊緊抿著嘴唇的女子,她是那麽漂亮,好像這個世上幹淨美好的東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偶爾身影透出股孤單的氣質,倔強地以女子之身挑起了整個家族的大梁,沒有頤指氣使的氣息,反而透著股陽光下幹淨明亮的味道。
她生病的時候會躺在床上靜靜地聽你說話,眼睛一眨一眨;她會在馬車上和你說著生意上的趣事,小心地觀察你是不是不感興趣;她會在下棋的時候開口說我們圓房吧,哪怕已經臉紅成那副模樣;送你離開的時候,她會小心地湊進你懷裏,告訴你她等你回來。
“雖然這樣說未免有些渣,如果早一點遇見的是你,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顧懷沉默片刻,說道,“但是如果沒有她,也許我就不會活著走到蘇州城了。”
“如果你問我喜不喜歡你,那當然是喜歡的,或者說我連做夢都不太敢想能娶到你這樣的女子,但走過一趟京城,我才想明白一些事情,我和她一起走過了那麽遠的路,她連兩年前的事情都想不起來了,記憶的開始就是我的臉,我雖然從來不自詡是個好人,但也做不出來那種丟下她的事情。”
“我習慣了家裏她說話的聲音,習慣了她做的飯,習慣了晚上她會幫我倒洗腳水,習慣了走到天南海北都有她跟著,我覺得每個人在這世上都會有一個錨點才能讓自己不顯得那麽孤獨,而我的錨點就是她。”
“當然,有時候也會忍不住想,反正這個世道也就這樣了,既然做了官,臉皮厚一點三妻四妾好像也符合當下的價值觀,連大魏律法都管不著。”
顧懷歎息道:“...但過不去心裏的那道坎,也實在覺得有這樣的想法,連站在你麵前都會有種罪惡感--所以我覺得應該把這些說出來,才能讓你總有一天放下這些往前走。”
他覺得自己未免有些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