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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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事的是張懷仁。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的惡趣味,魏帝和張懷仁這一對君臣都有嘔血的毛病,往日裏張懷仁在內閣便需要太醫院提前準備好湯藥,咳得厲害便喝了繼續辦公,但誰也沒有想到,今天張懷仁竟然在宮宴上開始了嘔血。
    畢竟是上了年紀,才淺抿了幾口酒,便按捺不住胸口的憋悶,一開始還隻是小聲地咳幾聲,引來些殷勤的問候,後來就變成了壓抑不住的連聲咳嗽,最後猛地吐出了一大口血,灑在了桌上。
    這一下可把旁人嚇得不輕,大家都知道張首輔身子骨有問題,大家也都知道張首輔早就該告老如今不過是強撐,但如今魏國好不容易有了些向上的氣象,張首輔若是此時出事,朝堂怎麽辦?大魏怎麽辦?
    於是掐人中的掐人中,叫太醫的叫太醫,所有人都急得團團轉,好不容易等來了太醫,可他號過脈之後便麵色凝重一言不發,隻是單獨和陛下奏對一番之後,便有宦官站出來通知百官宴席結束各自出宮。
    這下子連傻子都知道事情不對了,但所有人都不願意往最壞的那一方麵想--舊黨都是堅定的太子派,張懷仁一死,舊黨再無閣老,朝中話語權就要大大減小;而楊溥所在的新黨也不願意看到張懷仁死,起碼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死。
    一片烏雲遮月,走出大殿的官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是一般的陰沉。
    ......
    “張懷仁要挺不住了。”
    月光照耀的宮道上,楊溥在前麵走著,顧懷跟在後麵,遠處是提著燈籠的小黃門,大概知道這對義父義子要說些話,便聰明地站遠了些。
    而楊溥一開口就是這樣的王炸,實在是讓顧懷不知道露出什麽表情好:“太醫說的?”
    “就算沒有太醫也能看出來,也就這兩天的事情,”楊溥歎了口氣,“眼下隻是靠高麗進貢的老參吊著命...畢竟是臣子,不能死在宮裏,已經送回楊府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
    顧懷沉默下來,也跟著歎了口氣。
    他從來不太願意相信一個人是好人,但來京後的這些時日,無論是看到的,聽到的,還是與張懷仁的少許接觸,都在告訴他這個人是大魏能撐到今天的最大功臣,也是個字麵意義上的好人與好官。
    但現在他就要死了。
    這個年紀的人了,生死本應該是一件尋常事,但張懷仁的那個位置牽涉到的東西就實在太多,沒有他在,這個爛攤子是否有其他人能夠接手?那位任性自私的皇帝陛下又會有什麽樣的舉動?能夠撼動大魏根基的奪嫡又會演變成什麽模樣?
    難怪就連身居次輔位置的楊溥都一臉凝重,按道理來說首輔死了最高興的就應該是他,但此刻楊溥在月光下的身影反而還有些孤單佝僂。
    “我看剛才好多官員都準備嚎喪了,但那位好像沒什麽表情。”
    “他本就不在意,或者說這世上沒有人值得他在意,他唯一在意的事情就是能不能變成神仙繼續享福。”楊溥說。
    “他難道不知道如果沒有張懷仁,他還能不能繼續當皇帝都另說?”
    “你太高看張懷仁,也太小看那位陛下了,”楊溥搖搖頭,“沒有張懷仁,還有李懷仁,首輔的位置總會有人坐,而且你怎麽知道陛下不清楚張懷仁做了些什麽?恰恰相反,張懷仁當初就是被他直接點為首輔的,或許在那一刻他就清楚張懷仁會鞠躬盡瘁地幹,幹到死為止,天下縫縫補補,總還能供他在後宮修個幾年仙,就算真的江山傾覆遼人南下,他到時候成不了仙也離死不遠了,所以他根本不在意。”
    顧懷怔了怔,歎息道:“人怎麽能薄情到這種地步?是不是當了皇帝都得是這個樣子?”
    “這樣的終究還是少見,而且他也不見得喜歡張懷仁,能讓張懷仁當這麽幾年首輔,已經算他仁至義盡了,”楊溥淡淡道,“他要給方士們封官,張懷仁就敢把旨意封駁;他要動用國庫尋仙問藥,張懷仁就敢帶著戶部尚書天天往寢宮裏闖;他要修問仙台,張懷仁反反複複就那一句話,要修可以,自己出錢,要想動用國庫,那就先把他腦袋砍了掛在戶部衙門口再說。”
    “張首輔以前是不是在街巷廝混過?怎麽老了還有股這種市井氣?也不知道陛下被這些話堵回去的時候會不會後悔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他當然後悔,如果不出意外,張懷仁死後還要倒黴,”楊溥冷笑一聲,“一個人總是能回憶起另一個人不好的地方...而朝堂中那些官又是出了名的喜歡落井下石,你別看他們今夜好像死了親爹一樣難過,但或許張懷仁頭七都沒過,就有人要上折子要求清算了。”
    “清算什麽?”
    “安幾個罪名就好,總要讓陛下出一口惡氣他們才能升官,反正張懷仁死了之後也就沒什麽用,陛下總是需要有人來開這個口。”
    “真惡心啊。”
    複歸沉默,宮道上隻剩下兩人的腳步聲,遠處宦官提著的燈籠有些黯淡,顧懷聽著蟲鳴,問道:“首輔?”
    “不太可能,”楊溥輕輕搖頭,“很多人不願意我升任首輔,陛下應該也不願意。”
    “難道他還要把你趕出內閣?”
    “也不太可能,到了內閣大學士這個位置,就不是他想怎麽辦就能怎麽辦的了。”
    “我大概知道了,”顧懷點了點頭,“又要玩平衡那一套?調任某個與你政見不同,同時與太子有舊的官員入閣,繼續湊個架子再撐幾年?”
    “應該是,”楊溥說,“但這一次應該會出一點問題。”
    “為什麽?”
    “因為我不是張懷仁,我沒有那樣的好脾氣,也不想像張懷仁那樣變成一個縫補匠,一頭隻知道幹活的驢,今夜我一直在想張懷仁死得真不是時候,怎麽也該死在陛下之後才對,那樣整個大魏就會變得穩定很多,但既然張懷仁已經這番模樣,那麽我就不太想看到陛下又把大魏折騰回以前那個樣子。”
    他說:“接下來這段時日,京城會很亂,官場也會很亂,我明日去一趟兵部,調你去邊境。”
    顧懷頓了頓,沒有說話。
    老家夥總算是鋒芒畢露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