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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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八年十月十一日的清晨,顧懷穿上了鎧甲,推開了那棟宅子的門,在魏老三和王五移開又悄悄移回來的視線裏親了一下莫莫的額頭,翻身上了踏雪。
昨日的軍事會議既然開完,那麽京城就不再需要一個居於最高處的指揮官了,每一扇城門都有自己的守將,每一道城牆上都有文官和士卒在駐守,錦衣衛巡視城內,隨時準備馳援危急城門的預備隊則是顧懷所屬,由陳平帶著的神機營,而經過短暫訓練的青壯們也已經完成了集結。
等到京城保衛戰開始,每一個將士都像是齒輪,把這台臨時拚湊搖搖欲墜的戰爭機器開起來--而所有的燃料都是城外那些將士的性命。
誠然,出城迎敵,放棄城牆帶來的優勢,會多死不少人,但這世上,許多時候都是到了這種不留退路的境地,才會舍得拚命,短暫不到一個月的訓練不可能讓京城內集結的這些地方戍衛士卒成為精兵,但顧懷相信隻要熬過一次血肉橫飛的廝殺,接下來的仗就會好打很多。
騎在踏雪上的顧懷輕輕撥弄韁繩,趕向東直門,他的身後同樣披甲,手持大戟與偃月刀的王五魏老三緊緊跟著,但他們沒注意到的是,自家將軍的心思好像並沒落到那片即將到來的戰場上,而是不知道飛去了哪兒。
事實上顧懷是在反思,自己這種打仗的風格,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這或許和他沒有經過係統的學習有關,這個年代的武將,要麽在邊境廝殺一個人頭一筆軍功往上爬,要麽是從文官轉到武職,在軍營裏打磨很長時間,慢慢摸索怎麽訓練士卒,怎麽凝聚軍心,怎麽紮營運糧,怎麽排兵布陣。
而他隻花了一年的時間,就走完了別人可能一生都走不完的宦途,打過的血仗不少,可在軍營裏待的時間真不長,乍登高位,打仗難免帶上些兵力不夠時候的冒險習性。
轉戰蘇南,他不求死守,反而仗著天雷,帶著一群雜牌騎兵直衝叛軍大營;江南平叛,冒著生命危險帶著一支騎兵打穿兩浙,雖然確實結束了僵持的局麵,讓禍延兩年的叛亂一夕平定,但中途出了任何岔子,他不僅自己得死在江南,還得連累趙軒也徹底與那個皇位無緣。
而這次總攬京城防務,手握近二十萬兵力,麵對來勢洶洶的遼國騎兵,在所有人都覺得應該關上城門死守的時候,他又劍走偏鋒,帶著二十萬大軍出城決戰。
兵法上說當以奇正居合為重,但顧懷打仗從來都是喜歡用最短的時間,最慘烈的方式,最意想不到的過程,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這樣下去總會吃到惡果的...但隻希望不要是這次--他這樣想道。
街道上看不見一個人影,沒被征召為民夫的百姓都在家裏鎖好了房門,披甲持矛的士卒在肅殺壓抑的氣氛裏巡視,看到顧懷三人騎馬而過上來盤問時,王五便會摸出腰牌,意識到眼前這位年輕的將軍便是這些天軍營裏一直被議論的那位,士卒們紛紛行禮,然後讓開道路,敬仰地看著三人三馬趕赴正對著遼人大營的城門。
巍峨的東直門很快出現在了眼前,城牆內靠近城門的區域已經被清空,豎起了各種帳篷,大甕裏煮著沸水熱油,年輕的青壯們正將羽箭石頭等消耗品運上城牆,背著藥箱的大夫緊張不安地等待著傷兵被送下來,最邊緣處,或年輕或年老的婦人女子們拾掇著鍋爐與木柴,等著戰事稍歇便生火做飯。
這就是國戰,京城裏沒有人能置身事外,城牆外麵的不是漢人,是異族,而異族已經打到了漢人的京城,這一戰遼國或許還輸得起,但如果魏國輸了,那麽無數的漢人百姓都會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騎在踏雪上的顧懷腰背依然那般筆直,但臉上的神情卻僵硬冷厲了許多,這種壓力他已經扛了很多天,但好像永遠不能習慣。
他的視線轉向另一邊,已經完成集結的三萬士卒組成了方陣,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些不安和緊張,各級將領按照慣例,在主將到來之前訓著話,顧懷不難想象連那些將領都會有些悲觀,軍陣也不可避免有一些混亂和吵鬧--但他們依然還是選擇了站在這裏。
天色漸明,穿著官服的文官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踏雪旁邊,和顧懷一樣看著那些即將出城死戰的士卒,等到顧懷收回視線,他才開口道:
“其實下官很佩服顧將軍。”
穿著從五品官服的年輕官員麵相中正,朝著馬背上的顧懷拱了拱手:“不是誰都有勇氣敢於出城決戰的,贏了固然力挽狂瀾名垂千古,可萬一要是輸了,活著要被生吞活剝,死後史書遺臭萬年,朝中多少人,膽子都不及一個顧將軍。”
顧懷沒有回頭:“大人是?”
“兵部員外郎,任彬。”
“任大人也覺得應該據城死守?我下令出城決戰,不過是拿萬千黎民的性命去搏一個名垂青史?”
“不不不,”任彬搖搖頭,“在下官看來,出城決戰,才是唯一的生路,據城死守,誰去守最危險的那道門?退入內城就能得活,誰肯不退一步地死戰?二十萬兵力看起來是多,但戰場輸贏,往往就在片刻之間,兵敗如山倒,到時候城內人數再多也沒有用,還不如趁著兵力完備出城逼遼人出錯。”
顧懷訝然回頭,仔細地看著這個之前在兵部軍議時有些印象,但從未發言的官員:“那之前軍議為何不說?”
“一是人微言輕,二是惶恐惜名,”年輕的兵部官員很坦然,“二十萬士卒出城迎敵,死的每一個人都會怨恨將軍;戰事過後,不知多少折子要彈劾將軍拿京城無數百姓與天子安危冒險,不是誰都有勇氣像顧將軍一般站出來力挽狂瀾,也不是誰都能將那些名聲視若無物...我入仕之前,常自號狂士,可遇見將軍,才心服口服。”
他笑道:“所謂英雄者,敢為人之所不敢為,敢當人之所不敢當;所謂英雄者,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但將軍挺身而出這一月來所作所為,在下官看來,當得起這‘英雄’二字。”
一旁的王五魏老三對視一眼,同時無聲地感歎了起來。
這馬屁拍得...不愧是讀書人。
“你隻是為了來說這些?”然而顧懷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很平靜。
任彬搖了搖頭:“並不是來奉承阿諛,隻是此戰凶險,或許下一秒就與將軍天人永隔,這些話此時不說或許就沒了機會;其次,將軍怕是還不知道,東直門這段城牆,便是下官鎮守。”
他看著顧懷的眼睛:“雖然將軍有令,將士出城之後,城門緊閉不開,違者軍法處置,但到時候若是事不可為,下官寧願冒著軍令責罰,也希望將軍能退回來再圖後計。”
說完之後,他拱了拱手,不準備聽顧懷的回答,便轉身去往城牆,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他便會在那裏組織士卒青壯在城牆上給城外士卒提供援護,也會在城外士卒死完之後,死守這一段城牆。
顧懷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