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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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恕末將直言,這種誘敵的法子,遼人很有可能不會上當。”
欒城土牆上的角樓裏,李正然陪著巡視的顧懷慢慢走著,輕聲說道:“有些太刻意了,春節那天遼人應該不會進攻。”
“是的,確實刻意了點,看起來像是把對麵當成了傻子,”顧懷笑道,“可試一試又不會有什麽損失,不是麽?”
是沒什麽損失,一些酒水貨物,幾個原本就有問題的小吏,遼人上當了固然好,可要是不上當,對魏國來說也沒什麽區別。
李正然走在顧懷身後,明明是一地主將,卻像是他的親衛:“末將還是不明白大人究竟想做什麽。”
好奇心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尤其是當某些事情明明已經開始,卻怎麽也看不明白的時候,對於李正然這種武將來說,就變成了抓心撓肝一樣的瘙癢,他知道眼前這位伯爺是通軍事的,城高牆厚的真定太難打,所以引遼人出來作戰,最好是讓他們主動攻城才是正道,可到底要怎麽做呢?
顧懷看著他,問道:“你知道真定城內的主將是誰麽?”
這是很容易查到的事情,自從一個月前,真定的守將就換了人,如今應該是那個在邊境成名多年的蕭弘。
“那麽你知道,對於一個年少成名,仕途順利,走到哪兒都順風順水的人來說,最難以接受的是什麽嗎?”顧懷看著真定的方向,不等李正然回答,他就繼續說道:“是失敗,刻骨銘心的失敗,這種失敗有時候甚至會讓人喪失理智,不顧一切地賭上一把。”
這話說得有些雲遮霧繞,但還好李正然多少讀過書,不是什麽大老粗,思索片刻之後,他便想到了之前京城發生的那慘烈一戰,以及對麵那位遼人主將之前經曆了什麽。
他的眼角抽了抽:“大人是在算計對麵那個蕭弘?”
“的確是想和他玩一玩‘我預判了你的預判’這一套,還是那句話,反正也沒有什麽損失不是麽?”顧懷笑道,“我想要的,是在開春之前解決真定這裏的問題,才好做接下來的事情,就算過了新年,我也還有一些時間來和他慢慢試探,眼下本就是這個局麵,總要在你來我往裏找對方的破綻,就看誰更能忍一些。”
李正然點了點頭:“難怪之前大人那般大張旗鼓地打著旗號入城...”
“是的,我就是要讓他知道,我來了這裏,那個曾經把他趕出京城的人就在這裏,用著蹩腳的法子,想讓他主動來攻,”顧懷淡淡道,“隻是很可惜在這裏的不是那個蕭奇,因為我相信那位會更難忍住一些,換成蕭弘,我也猜不透他到底會怎麽選。”
李正然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真定,試著將自己代入進去,如果是自己,年少就成為草原有名的騎兵統領,然後在邊境,在幽燕都無敗績,在魏遼國戰開始的時候千裏奔襲,以為能攻下那座城池,結果卻撞了滿頭的包,狼狽地逃回來...然後好不容易能把這事給揭過去了,當初那個按著自己揍了一頓的人又走到了自己的麵前,擺出一副蹩腳可笑、仿佛自己就隻能配上那種的試探。
他頓感心驚肉跳,因為他確定換了自己,是真的有些忍不住。
“接下來這幾天,就不用再有什麽動作了,但要記住一點,破綻是故意露給對麵看的,可別變成真的破綻,如果遼人真的打過來,我可不想被蕭弘抓去出氣。”
李正然心頭一凜,站直了身子:
“是!”
......
今年是漢人的新年,是一年的最後一天,但在河北的這一塊地域,卻根本看不到什麽過年的氣氛。
官道上的行人是看不到的,路邊的村鎮是已經空了的,遼人還在不知疲倦地四處劫掠,魏國的軍隊還是死守在那些錯落的城池裏,要死不活地挺著。
這樣的場景大概會持續一整個冬天,直到全麵的戰爭再次爆發,所以這片因為沒有百姓而更加荒蕪的土地,在元熙八年的最後一天,總還是平靜的。
欒城的南城門挨著大道,土城的城門上方風吹雨淋的形成了一個土窩,一個蓬頭垢麵,穿著件破羊皮襖子的守城老兵懶洋洋地半臥在土窩裏,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在衣服裏尋找著虱子,找到一個便用指甲一掐,丟進嘴裏嘎嘣嘎嘣地嚼著。
像他這樣年紀的人,換在其他地方,早就可以頤養天年了,可在邊境,如果沒有兒子接過長矛,當了兵便是一輩子的兵,如果運氣不好死在戰場上,或者年紀太大哪天倒在巡邏的路上,這個軍戶才算是徹底銷掉。
老蒼頭便是這麽一個老兵,他爹還活著的時候,除了這個軍戶的身份,還給他留了兩畝屯田,老蒼頭找了兩個百姓幫他種著,一年到頭攢點錢,準備在某天找個老婆生個兒子接自己的班,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那兩畝田在某一天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別人的,他跑去衙門問,人家拿出一張畫了押的字據問他是不是他的手印,連字都不認識的老蒼頭對了半晌點了下頭,然後人家就說那就對了,那兩畝田跟你有個屁的關係,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從那之後日子就難過了起來,攢的錢也一點一點地花完,老婆自然是討不上了,兒子更是沒影兒,老蒼頭隻能繼續當兵,一天一天地硬熬,結果還真讓他在這死人比割草還容易的鬼地方活了一大把年紀,連前些日子遼人南下都沒能帶走他的命。
分不清楚是好事還是壞事。
身邊一個守城的年輕戍卒輕聲問道:“老蒼頭兒,聽說過完年就要打起來了?俺還年輕不想死,你是咋保命的,教一教俺唄?”
老蒼頭抬頭看了一眼,這娃娃是前兩天才來這城牆上的,他爹被遼人砍死,自然就輪到他繼續來頂班,看起來家裏也沒啥銀子打點,才會落到來守城門的下場,一張娃娃臉在冷風裏凍得發青,還掛著兩條鼻涕。
蓬頭垢麵的老蒼頭抬起頭,摳了摳眼角幹涸的異物:“你聽誰說的?”
“都在傳哩,說過完年遼人肯定還要打過來,要占了整塊河北才罷休,”年輕戍卒壓低聲音,“老蒼頭兒你見過的世麵多,你覺得打不打得起來?”
“看這陣勢,多半要打,”老蒼頭打了個哈欠,“擔心也沒用,我告訴你啊,上了戰場,你就往死人堆裏鑽,仔細聽外麵的動靜,要是最後喊話的是魏人呢,你就爬出來,往自己身上抹點血;要是喊話的你聽不懂,那就多半是遼人了,這種時候就脫了衣服扔了武器趕緊跑,別回頭就對了。”
“真要打啊?”年輕戍卒臉都被嚇白了,“俺就想好好過個日子,那些天殺的遼人...”
老蒼頭嗤笑一聲,繼續低頭抓著虱子,他早就不在乎這些了,打就打唄,反正他總有法子能活下來,打贏了更好,打贏了說不定到時候大賞全軍還能撈著點銀子花。
“對了老蒼頭,今晚俺輪值,能不能跟你換換班啊?俺還想回去陪小翠和俺娘過年哩。”
過年?對了,今天就過年了啊--抓著虱子的老蒼頭愣了愣,臉頰抽動了一下,他已經記不起上次和家人一起過年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去吧,有什麽好菜給我帶一點,有酒喝就更好了。”
“俺可不敢帶酒,被抓到要挨軍法的!”
“也就開個玩笑,你個瓜娃這麽較真做什麽?”
又閑聊了幾句,年輕戍卒離開了,老蒼頭看著他的背影,慘然一笑。
有個家能回,是真不錯啊,哪兒像自己,今晚又要睡到城牆上咯,過年,這過的什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