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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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顧懷含怒離開,甚至都沒有再回宴會,導致莊園內宴席不歡而散之後,陸陸續續離開的官員和士紳們的對視裏,都難免表露出彼此的疑惑與心驚。
    到底發生了什麽?原本還極為融洽的經略使大人與崔氏怎麽就鬧到了這種不好收場的地步?
    要知道這可不是什麽簡單的地方大族,而是清河崔氏!族中子弟不知有多少在朝中為官,不知多少人與崔家有關聯,甚至整個清河,整個河北的中段,都受著崔氏的影響,那位想要經略河北,怎麽會如此撕破臉地離開?
    而就在他們茫然地走出莊園,竊竊私語地議論著可能的情況時,一輛原木色的馬車也駛出了莊園。
    這輛車輪上還帶著些微紅泥土的馬車看似寒酸孤零,但在清河卻隻代表著一個人的身份,馬車所過之處,無論是城外寥寥行人的官道還是城內熱鬧無比的街頭,都立刻安靜下來,不知多少衙役和管事站在街道兩側躬身行禮,甚至還有很多百姓對著那輛馬車跪了下去。
    清河的人都知道,能坐這輛馬車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崔氏的老太公,甚至連崔氏的族長也不行。
    而那棟因為顧懷巡視地方,早早被清河縣令灑掃好的宅邸附近,已經見不著一個行人,很是清淨,馬車經過街道,緩緩停在宅邸前麵,崔氏如今的家主先出了馬車,然後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扶著車廂裏那位老太公走了下來。
    佝僂著身子的崔老太公走到門前,負責看門的王五撇了撇嘴,但還是老老實實地打開了門,將他迎了進去,沒有多餘的言語。
    顧懷知道他會來,他也知道顧懷知道他會來。
    ......
    作為先帝又先帝時的閣老,崔氏的老太公雖然已經退下來了很多年,但身份依然很尊貴,或者說全天下比他身份更尊貴的就沒有多少人。
    如此身份的大人物到訪,按道理來說無論是誰都該出門迎接才對,但顧懷並沒有這樣做,甚至坐在正廳的他臉上都沒有露出什麽表情。
    因為他很確定,能做到內閣閣老,世家家主的人不是蠢貨,至少不會比自己蠢,那麽既然都是聰明人,何必弄那麽多虛偽又無意義的事情?
    在聽到那個女子的話之後,他確實很憤怒,憤怒不僅在於崔氏用這種手段來拋出橄欖枝,更憤怒在於自己有那麽一瞬間是真的有所心動。
    他不是聖人,他也會害怕,害怕經略河北出問題,害怕魏朝的國祚斷在他手裏,害怕趙軒和楊溥被他連累得背上千古罵名,所以在意識到如果自己答應不會有任何損失反而會收獲許多之後,他確實沉默著掙紮了起來。
    但他最後還是拒絕了崔氏的報價,拒絕了這看似好意實則會讓他徹底拋棄掉之前的行事風格,與世家大族緊緊聯係在一起的選擇,而他也相信,隻要崔氏真正的主事人不蠢,就一定還會有這麽一次談話。
    他現在等到了,然而他沒想到的是,那個佝僂著身子走進正廳,看似普通的老人在坐下後,說的話卻並不普通。
    “我錯了。”
    崔氏的老太公感慨歎道:“當年在內閣,我便是想讓陛下高興,結果反而惹得他很惱火,所以被趕回了清河,如今你來了,我大概是想證明自己在逢迎一道上還不錯,所以就想嚐試著讓你高興,為自己挽回一些在此道的聲譽,但沒料到還是這麽失敗,看來我真的錯了,我就沒有這方麵的天分。”
    他把身段放得很低,很誠懇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把自己的孫女送給別人,別人還不要,這確實是很沒臉沒皮的事情,但我也很想不明白,你為什麽會拒絕呢?”
    “因為我明白,有些妥協做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顧懷說道,“而河北有無數個坑等著我去跳,在這個過程裏我不能升起想要躲開的念頭。”
    “你是個心狠的人啊,顧懷,”崔老太公歎息道,“對自己狠,對別人也狠,所以我很害怕,崔氏也很害怕。”
    “我並沒有想對崔氏揮刀。”
    “現在是這樣,可以後誰能說得準呢?”崔老太公說道,“你要在河北做的事情,眼下看起來是和地方大族沒有衝突,但我覺得在你心裏,百姓是要比世家大族重上太多的,再過些年,如果有一個門閥擋了你的路,你會怎麽選擇?”
    顧懷沒有說話,但沉默儼然已經是有了答案。
    他確實沒有想那麽遠,眼下隻是想讓河北重新變成一個像樣的地方,百姓有地種,有東西吃有衣服穿,當兵的能守住漢人的土地,不用擔心上了戰場家裏的老娘沒人養。
    但改革是會到頭的,這種世道,百姓的日子再改善也就隻能那樣,他之前拜訪盧大儒時說自己想把步子再邁大一點,到時候是不是真的會對這些地方大族動手?
    --連他自己都沒辦法確定。
    “所以我拿出了足夠的誠意,”崔老太公說,“崔氏會不遺餘力地支持你,族中子弟學文的去你的幕府替你處理政務,學武的可以走入軍中去邊境廝殺,我甚至可以拿出崔氏積攢了很多年的財物糧食,幫你做到你想做的事情,而我隻是想要你娶一個崔氏的女子,讓你之後對世家大族揮起屠刀時能念一些崔氏的好,這樣有錯麽?”
    “確實沒有錯,”顧懷說道,“我的確需要崔氏的幫助,但不需要崔氏做到這種程度。”
    崔老太公沉默了很久,笑道:“這話...挺無恥的。”
    “那麽我接下來的話可能會更無恥一點,”顧懷沒有笑,而是平靜地說道,“我不會和崔氏聯姻,我唯一能給的隻有一個承諾--在我經略河北的過程中,崔氏隻要出力,那麽無論日後我會不會對地方大族動手,都會繞開崔氏。”
    “三歲的孩子也不會相信這樣空口無憑的承諾。”
    “但您不是三歲了,不是麽?”顧懷說,“我有自己的底線,我既然這麽說,那麽我就一定會這麽做。”
    大廳裏一時沉默下來,崔老太公沒有說話,和顧懷平靜地對視著,他身後的崔氏當代家主恭敬地站著,眼觀鼻鼻觀心,這個原本在清河跺一跺腳就會引發巨變的男人,如今卻像是個在父親麵前不敢說話的孩子。
    過了許久,崔老太公才點了點頭:“好。”
    有那麽一瞬間,顧懷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可他沒有在崔老太公的眼裏看見一絲一毫的笑意,這才確定眼前的老人是真的信了這看起來極為荒謬的話。
    崔老太公吃力地站起身子,說道:“崔茗在門外。”
    “我已經說過...”
    “她現在雖然姓崔,但已經不是崔氏的人了,”崔老太公平靜開口,“世家的女子,既然已經要嫁出去,那麽就不會再留在族譜上,我曾經讓她學琴棋書畫,治政人心,現在你不要她,就看看她能不能靠這些養活自己。”
    顧懷皺起眉頭:“我不吃這一套道德綁架。”
    “我已經是個老人了,老人有時候吃了虧,就會想像個孩子一樣鬧一鬧,”崔老太公說道,“整個清河不會再有人敢接納她,從現在開始,她是一個與崔氏毫無關係的人。”
    顧懷很認真地開口:“我不會讓她進門。”
    “那就讓她餓死好了。”
    崔老太公點了點頭,在崔氏家主的攙扶下離開,走出大門之後,他上了馬車,再沒有看沉默站在寒風裏的美麗女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