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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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泉鎮地處真定以東,並未築城,所以除了臨街的商鋪和民居,以及鎮外駐紮的幾處軍營外,其他地方都略顯荒僻。
    比如鎮東這一塊,就隻有一排茅房,幾棟荒廢的民居,以及一些菜地,而在遠處,還有一座小山似的漚肥堆。
    一個穿著短衣,擔著糞桶的中年人在茅房後現出身影,用糞勺子舀了些金汁出來,盛滿兩桶,便擔上肩,搖搖晃晃地沿著菜地間的小徑走到漚肥堆前傾倒下去,然後再把野草混著泥土金汁等物用叉子混在一起,以此來加速發酵。
    春季氣候轉暖,空氣中的味道簡直讓人難以想象,中年人用白巾蒙住了口鼻,看不見表情,但隻能看到那雙以往滿是嚴肅刻板的眼睛裏裝滿了麻木,在用力翻動一陣後,他沒有偷懶,而是繼續挑起糞桶準備再來一次,等到這批漚肥發酵完,便能讓其他屯夫用小車將糞肥裝起運到地裏去。
    屯夫和戍卒一樣,也是軍戶,隻是不需要作戰,而是負責屯田相關的事宜,世世代代都與土地打交道,和農夫也沒有什麽區別,而且真要論起來,他們的待遇比起一般軍戶還要差上許多,因為他們甚至沒有資格能分到一塊地,負責的土地都不屬於自己,生活可想而知。
    顧懷遠遠站定在田壟上,看著那個挑著糞桶走在小徑上的中年人,雖然沒有印象,但他卻莫名很確定眼前這個人就是那位曾和他一同上朝的戶部給事中鄔弘方。
    一個曾為六部官員的讀書人,現在居然淪落到了這種境地,要說對他的精神沒有打擊那是不可能的,鄔弘方機械地挑著糞肥,仿佛行屍走肉一般,雙眼麻木無神,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遠處站著一個人,正在靜靜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顧懷才抬起腳步,走了過去,鄔弘方仿佛感覺到了什麽,茫然地抬起頭,他看到了顧懷,卻沒有說話。
    菜地旁,一個挑著糞桶的屯夫,一個道服大袖的公子,兩個人麵麵相對,半晌,顧懷問道:
    “幕府召你任職,為何拒而不至?”
    鄔弘方眉頭一挑,這才把眼前這位穿著道服梳著道髻的出塵公子與當初朝堂上那位靖北伯對應起來,他有些驚訝,似乎是想放下糞桶,但嘴唇蠕動了幾下,還是一動不動強硬說道:
    “卑職愚鈍無能,若為使君效力,恐壞了使君大事,不敢應承。”
    “使君?”顧懷輕輕皺眉,“這又是什麽稱呼?”
    “一道封疆大吏,雖未持節,卻已開府,如何不能稱為使君?此乃古稱。”
    顧懷有些愕然地看了看身上都沾了些糞肥的鄔弘方,心想這是賣弄學識的時候麽?可片刻後他又反應過來,鄔弘方這是不想承認他的官職與爵位,卻又無力改變顧懷經略河北的現狀,這才用了這個早已塵封在歲月裏的稱呼?
    這些讀書人...顧懷搖搖頭,說道:“不適合為我效力,那麽便適合做一漚肥屯夫了?”
    鄔弘方把頭一昂,凜然道:“甘之若飴!”
    顧懷負手看向遠方,輕輕一笑:“那麽你的家人,也甘之若飴麽?”
    鄔弘方的臉頰抽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甘之若飴...怎麽可能甘之若飴?一道奏折,引得一家老小,通通發配邊疆,要一輩子做這人下之人,他鄔弘方兩個夫人,都是書香門第出身,哪裏想過會有今日?可就算是這種情況,她們也對他不離不棄,引得他偶爾夜深時都會淚流滿麵,知道對不起她們。
    見他遲遲無言,顧懷負手而立,語氣平靜:“我知道,鄔大人那封奏折,是出於公心,不計較個人得失,不考慮官身前途,隻是為了講一個公理,並沒有錯,但這個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的。”
    “你認為嫡長子繼承不可亂序,你認為我太過年輕不應該成為當朝權臣,你覺得滿朝文武皆為苟全利祿之人,終究需要有個人站出來說點什麽,我無法在這些事上批判你做得不對,但實際上你卻隻看到了眼前的一尺黑白,卻未曾看到更多。”
    顧懷的道服並未係上對襟處的係帶,被微風輕輕揚起,襯得他仿若謫仙,更映得一旁的鄔弘方狼狽不堪,他繼續說道:
    “如今河北形勢如何,你可知道?遼人已經被打退,防線在往北推進,無數流民返回家鄉,地方趨於穩定,我的幕府幾乎已經把權柄延伸到河北全境,地方官府受幕府統轄,政令推行開來,之前的亂象,已經不複存在。”
    他毫不客氣地挑明:“事實證明,我就算太過年輕,但方略並未出錯!陛下雖然不是嫡長子,但他於山河破碎時登基,兢兢業業,可曾有錯?你隻在乎那些限製行為的禮、製,卻從未意識到是自己錯了!再者,你死守舊製,與我政見不同,但貶你戍防邊境的,不是我,你為此怨恨於我,甚至不肯就職,毫無道理!”
    聽聞這番話,鄔弘方身子微微顫抖,他放下糞桶,義正詞嚴:“用錯誤的方式,得到好的結果,一切就是對的嗎?有些事情,不能做!”
    “迂腐!”顧懷斥道,“你初為地方提刑,入京後又任戶部給事中,皆因你直言敢諫,心懷公義,可這並不是你抓住每一件事認死理的理由!拉幫結派地想靠祖製逼天子退位?胡鬧!我之所以決定起用你,是我看重你的德行與才能,才下了公函,你須知道,你要效力的不是我,而是朝廷,是大魏!但你卻自恃身份,毫無悔意,寧願放棄這個一展平生抱負,造福河北百姓的機會,因為那些可笑的理由和對我的無端怨恨而拒絕接受,可笑至極!”
    見鄔弘方臉色數變,顧懷沉聲道:“之所以今日來見你一麵,隻是憐你德行,惜你才幹,沒有你,我一樣可以經略河北,而若是今日我不來,你唯一的結果,就是永戍邊境,世代做一屯夫!”
    “如今的河北,需要一個鐵麵無私、絕不會徇私枉法的司法署長,你在此地並無派係,之前的事情也證明了你絕對不會與旁人同流合汙,河北百廢待興,我決不允許貪腐成風,法理無存,這才是你該做的事情,該去的地方,而不是在這裏挑糞,跟我說什麽甘之若飴!你若是經過了這麽一遭還不長記性,那麽失去這個機會,你詩書傳家、傳承數代的鄔家,將來在河北,子孫後代,都是人下人!”
    他深深地看了鄔弘方一眼,緩和了語氣:“當然,也許某一代時,你鄔家會有一個傑出的子孫,重新振興門戶,但那隻是也許,引發這一切,敗落了門楣的人,是你鄔弘方,你放著世道不去看,偏要往死胡同裏鑽,作出的錯誤選擇會讓你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子孫,你居然還能自豪得起來?你以為你會因為直言敢諫被記在史書上,名留青史?將來,誰記得你!”
    鄔弘方麵色如土,卻仍嘴硬地冷笑道:“使君好一張利口,你以為紆尊降貴,扭捏昨天一番,我鄔弘方就會感恩戴德,報效於你麽?”
    顧懷輕輕蕩袖,負手走遠:“今天,我的確是想來見你一麵,但你別指望我會好聲好氣請你回去,對河北來說,一個正直有提刑司經驗的司法署長,確實會少走很多彎路,但沒有哪個人是不可或缺的,我不是,你也不是。”
    “所以,我隻給你一次機會,今天日落之前,我會停留此地,你來,你我便冰釋前嫌,望你為河北百姓多做些事情;你不來,我便另擇賢明,從今以後再不會多看你一眼。嗬嗬,做決定前記得多思量思量,免得多年以後悔不當初,悔到肝腸寸斷,我言盡於此,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