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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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過了晌午,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甘泉鎮便出現了一幕罕見的場景。
    一個還穿著屯夫服裝的中年人,被兩個身著布衣,卻貌美端莊的婦人扭著胳膊死死綁住,推推搡搡進了鎮子,直奔衙門而去。
    而在他們身後,年紀稍大點的少年牽著個頑童,手裏還抱著個吸手指的孩子,緊緊跟著,更遠處則是一幫看熱鬧的閑人,好奇地互相議論著。
    “哎喲,這是發了什麽事?”
    “那人我認得,挑糞的老鄔嘛,那兩個不是他媳婦兒麽,怎麽弄成這幅德性?”
    “挑糞的能娶兩個媳婦兒?”
    “你不知道啊?老鄔可是有來頭的,聽說之前還做過官嘞。”
    “做過官...像衙門裏那些老爺一樣?這倒是開了眼了,之前他還幫我挖過土呢!”
    感受著自己一妻一妾毫不留情的推搡,以及周圍傳來的議論聲,鄔弘方苦著臉喊道:“別推了成不成!你們...你們這樣讓我把臉往哪兒放?我也沒說不去啊,我去!我真的去!難道我還能跑了不成?”
    “閉嘴!遭瘟的東西,天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今兒不親眼看著你走進那衙門,我就不放心!你害了這一家人不夠,還要害子子孫孫?靖北伯爺開恩,給了你這好機會,你倒拿腔作勢的擺起架子來了...”
    鄔弘方的正妻越說越氣,劈頭蓋臉就是一巴掌,惡狠狠地說道:“老娘今天豁出去了,你個驢入狗日的今兒要是再執迷不悟,你以後就別想進家門!我們全家人都不認你!”
    跟在遠處看熱鬧,和顧懷分開後就跑去尋鄔弘方家人將一切全盤托出,親手導演了這一幕的王五看得哈哈大笑,混在人群裏喊:“再打狠些!沒吃飯是不是?”
    鄔弘方聽到自己的發妻這麽一頓罵,又看到自己的小妾,乃至跟在身後的大兒子都一副讚同模樣,不由悲從中來,喊道:“娘子你也是大家閨秀出身,怎能...怎能說話這般粗俗!”
    隻可惜他大族出身的發妻並不打算給他留麵子,隻是照著他屁股踹了一腳:“大家閨秀能當飯吃?一家人被你害成這樣了,你還想怎麽樣?”
    鄔弘方本就被綁住了手,又挨了這一踹,直接撲倒在地,引來周邊一陣大笑,但他卻隻是羞惱,對反應如此之大的妻妾恨不起來。
    歸根結底都是自己造出來的孽,發配邊境,家財肯定是沒了,要不是有之前看不下去的同僚幫忙打點了一下,這一路還不知道要遭多少罪,但他們也就隻能幫到這裏,到了邊境之後,鄔弘方才發現自己一開始設想得還是太天真了些。
    一家四口,擠在漏水的破茅草屋裏,一天隻能吃一頓,以往知書達理的妻妾常常唉聲歎氣,自己那翻慣了書頁,拿慣了毛筆的手現在卻隻能每天和泥巴糞肥打交道,而更絕望的是這種生活並不會在某一刻終止,而是要一生一世乃至世世代代不斷持續下去...
    所以之前顧懷那一番話,怎麽可能不打動他?而且鄔弘方也明白,自己之前那些事做得確實有些過了,上折子時趙軒都沒有理睬,隻是留中不發,隻因為自己一直不停宣揚該歸還帝位讓太子登基,又占著大義成天在京城鬧騰,才讓趙軒尋著鄔弘方彈劾顧懷的由頭貶到了邊境。
    他是真的學到了教訓,也親眼看到了顧懷治下的河北,知道自己若是到了此刻還認著那些死理不放,才活該淪落到這種下場,可顧懷雖然來請他,卻也端足了架子,讓他想要低頭卻又有些放不下身架。
    就這麽遲遲疑疑地堆完那堆漚肥,鄔弘方準備回了家再仔細想一想,不想家裏人早就從王五那兒知道了原委,知道那位靖北伯爺親自來請自家老爺複起做官,妻妾子女都喜出望外,一邊感恩戴德,一邊伸著脖子等自己老爺回來,誰知道鄔弘方回是回來了,卻仍猶猶豫豫,不肯直言。
    他想著反正離日落還早,自己總還是要臉麵的,平日裏總拿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來訓孩子,自己總不能看見官位就屁顛屁顛跑過去吧?怎麽也要擺出些猶豫模樣,再讓發妻勸解一番,到時候順坡下驢...
    鄔弘方想得倒是圓滿,奈何一家人早就已經急不可耐,再加上王五在旁邊煽風點火,把鄔弘方的孩子拉過去就問他願不願意一輩子在這地方挑糞,聽得一旁鄔弘方的發妻怒火衝天,搖身一變成了母老虎,振臂一揮帶著鄔弘方的小妾和大兒子一起造了自家老爺的反。
    這下好了,滿滿當當一家人把他捆了個嚴嚴實實,親自扭送著送往衙門,這一幕被此地無數百姓圍觀,真是比鄔弘方自己趕去低頭還要丟臉。
    鄔弘方欲哭無淚,卻也無可奈何,幹脆把眼睛一閉認了命,一直到了衙門,鄔弘方才鼓起力氣掙脫出妻妾的手,狼狽不堪地道:“為夫這就去!快鬆綁,你們是怕為夫的臉丟得還不夠幹淨麽?”
    他那妻妾對視一眼,這才解開了繩索,又用力一推:“快去!遭瘟的,你要是再不跟伯爺低頭認錯,那便不要回來了,自己撞死在這衙門外麵!”
    鄔弘方整了整衣衫,看著一家人殷切期盼的目光,長歎一聲,舉步進了衙門,沒走多遠,便看見了院子裏負手看天的顧懷,本地的官吏們恭恭敬敬束手站在他身後,小聲地稟報著什麽。
    都到了這時候鄔弘方還有些放不下架子呢,他看顧懷在忙,就幹脆站在廊下等著,可顧懷接見了一個又一個官員,了解著當地的情況,愣是沒朝他這邊看一眼。
    眼見日頭偏西,黃昏將至,鄔弘方額頭出了不少的汗,他想到自己還在衙門外苦苦等候的妻兒,想到自己這一路發配的顛沛流離,想到自己當初以為的剛正不阿直言敢諫,最後全數化作了輕輕一歎。
    他走了過去,拱手道:“廬州鄔弘方,特來投效使君,蒙使君不棄,願...為使君效力。”
    顧懷輕輕擺手,示意正在匯報的官吏退下,他靜靜地看著拱手躬身的鄔弘方,問道:
    “想好了?”
    “想好了。”
    “哪怕是要在我這個討厭的人手下做官?”
    鄔弘方直起身子,凜然道:“我之前彈劾使君,並不是因為我個人對使君有何偏見,隻是覺得河北幹係天下,鎮撫河北的人員應當更加老成持重,朝廷不應行此冒險之舉。”
    “然而河北在漸漸好起來。”
    “所以於此事上,我錯了,”鄔弘方說道,“年少亦可有為,是我太過固執己見。”
    “那關於陛下呢?”
    鄔弘方眉頭一挑:“行徑有過,但初心無錯!”
    “你能認識到這一點,就夠了,”顧懷輕聲道,“一個國家,確實需要各種各樣的法度來維持,嫡長子繼承製的確是為了避免可能到來的混亂,但如果明知道那個繼承人不是最優的選擇,依舊固執地要讓他決定天下蒼生的命運,這合適麽?”
    鄔弘方沉默下來。
    “而且新帝明明已經登基,你卻仍抓著那些事情不放,甚至還要鼓動其他官員一同上書,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和你所厭惡抗拒的,會引起國家動蕩的越位繼承一樣,都是禍亂之源?”顧懷平靜地說道,“所以這件事情,以後就不要再提起了,而且我相信他會是個很好的皇帝。”
    鄔弘方頓了頓,說道:“我會看下去的。”
    顧懷輕輕點頭。
    “那麽,今晚就一同回真定吧,從明日開始,河北法治,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