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明月照大江(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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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領親衛殺出重圍的耶律洪依舊冷靜,連續的幾道軍令已經傳達到了散落的騎兵之中,在遠離魏國大軍的夜空下,他能感覺到集結而來的騎兵越來越多,甚至再次形成了遼人最擅長的騎兵洪流陣型,那張繃得冷硬的臉終於是放鬆了一些。
對於這種大戰中臨時更改作戰目標的舉動,對於大部分將領來說可能是天大的忌諱,因為這會導致整個大軍都陷入混亂,但對於習慣了奔襲和遊擊的遼人騎兵來說不會有太多的波折,心狠如鐵的耶律洪在意識到黃河南岸已經被魏國的步卒和水軍徹底圍死,那幾萬遼國步卒舉步維艱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在這場戰爭中犯了個天大的錯。
他依舊如以往一樣看不起魏人,在今天之前他對魏人的警惕甚至還不如之前的西夏黨項人,在他看來這一場決戰是對方在愚蠢地找死,甚至替他縮減了分兵攻城掠地的時間,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在上京修生養性的這些年,魏人已經徹底變了一個模樣。
一場慘敗在所難免,但好在還有一些挽回的機會,戰前耶律洪沒有想過自己也會有這麽狼狽的一刻,居然要靠著最後一搏來穩定住遼人在河間的優勢--但隻要還有選擇,有些事情就不算太糟糕。
然而耶律洪不知道的是,在半年以前,那個被安上裏通敵國罪名然後成為清洗遼國朝堂借口的蕭奇,在京城的城牆外麵也是這般想的。
整隊,確認方位,布置陣型,斥候先行,全軍提速,這些刻進骨子裏的流程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但與以往那些年不同的是,大多數集結而來的遼國騎兵眼中並沒有了以往的自信與歡暢,反而是深深的茫然與恐懼。
他們身處側翼,並沒有直麵江麵上火炮的轟擊,以及上萬支火槍的齊鳴,但隻要不傻,就能感覺到那些遼國步卒們遭遇的窒息夾擊,那種上萬個遼人一起跳入黃河的場景實在太過恐怖與震撼,就算他們是天下聞名的精銳騎兵,也不可能毫無波瀾,事實上很多騎兵握著馬韁與馬刀的手都在控製不住地顫抖,因為他們很確定換了自己在那個地方也會是一樣的結局。
已經不再是之前那個任由他們劫掠與衝殺的時代了,找不到任何借口,他們就是在兵力優勢的情況下正麵遭遇了慘敗,魏人送給他們的慘敗。
察覺到軍陣的士氣低到了極點,耶律洪雖然臉上依舊麵無表情,但心頭越發沉重了幾分,這一仗算是把還活著的遼人的心氣徹底打沒了,如果接下來不能拿下一場能穩住局勢的勝利,那麽河間的局勢就要徹底變天。
過了灘塗,兩側已經有了地形的起伏與連綿的密林,皋城距離黃河南岸大概二十餘裏,用不了多久就能看見皋城的城門,以及城外的軍營,這種正麵的決戰,就算遼國的斥候遠勝魏國,但也沒辦法越過數道防線查探皋城的虛實,耶律洪能確定的,就是那座皋城很小,以及城外立著魏人的軍營,至於糧草到底存放在哪裏,駐守了多少兵力,通通都是未知。
終究還是草率了一點,以為一場決戰就能將魏人打垮,所以沒有在這方麵下功夫,當初應該多探一探的。
淩厲的夜風裏,耶律洪這樣想道。
......
“你有沒有覺得,這裏看起來就像那些戲班子演的酆都?”
皋城的城牆上,兩個持矛的小卒一邊巡邏一邊閑聊,高個士卒回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城內,然而卻不見以往的熱鬧與喧嘩,隻有無盡的寂靜,這般感歎道。
“你這麽一說是有點滲人。”
“城外的軍營也是,看不見半個人影,卻要把燈火全打起來,真是不懂那些將軍們是在想什麽。”
“所以說要不咱們是小卒子,別人是將軍呢?你要是懂你不也是將軍了?”
“倒也是。”
“也不知道前頭打成什麽樣了,要是遼人贏了,咱們不會要留下來死守這座空城吧?”
“我倒是覺得有的打,”高個士卒撓了撓臉,“那可是靖北伯爺...打遼人打得老順手了,你看從京城到真定,他輸過沒有?說不定這次遼人都看不著咱們身下這城門,就得被全趕回去。”
“希望吧。”
兩人閑聊著走過一片片城牆,路上不時遇見其他兩兩成對的巡邏士卒,如今的皋城與城外軍營不剩多少兵力了,加起來可能也就三四千,指望這些人守城是不現實的,所以自從軍事對峙以來,他們大多都隻是這般平靜地巡邏警戒,與前方二十多裏外的血雨腥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直走到北邊的城牆,兩人便看到了一道靜靜立於城頭的身影,跟隨著顧懷一路轉戰江南,又北上鎮撫河北的陳平沉默地看著北邊的夜幕,好像能看到那邊正在發生的廝殺。
在收複真定的過程中,他其實並沒有怎麽出風頭,大多數時間他都是帶著少數神機營與錦衣衛接洽,負責安穩地方,正麵的作戰任務幾乎沒有參與,這一次河間之戰,他也被顧懷留下來守皋城與軍營,在外人看來這可能算是徹底的冷遇,但隻有陳平知道,伯爺交給了自己一個怎樣的任務。
所以他很矛盾,既希望自己有表演的舞台,又希望這件事情不要發生,這聽起來很矛盾,但實際上一切都取決於前線的戰況,如果作戰順利,那麽他這個伯爺安排的後手自然派不上用場,但如果作戰不順,或者遼人又犯了老毛病打算偷家...
這般想著,遠處的烽火台突兀亮了起來,陳平神情一凜,仔細看著一處又一處烽火接連亮起,在黑夜下如同繁星,這意味著有一支軍隊正在快速地行軍接近皋城,而且數量還不少。
不消片刻,一支迅疾如風的騎兵便出現在了可見的範圍內,就算不看旗號,也能看出來是遼人,他們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洪流遇石而分,一路直奔城門,另一路轉向城外軍營,那份如同猛虎下山的氣勢,如同撲麵而來的狂風,吹起了陳平的頭發。
但他卻並沒有慌亂,而是帶著某種複雜意味冷靜傳令:
“吹響號角。”
蒼勁的號角聲傳開,在遠處響起許多應和,然而城內守軍卻並沒有任何舉動,這讓毫不費力就衝入城池的遼軍一時有些發怔,他們怎麽也沒想到,身處敵軍後方的重要城池,居然就這般輕易地拿下了?
隻有身處後軍,仍未入城的耶律洪臉色一變,厲喝道:“退!”
下一秒,許多道身影從隱蔽處浮現,城牆上也出現了許多火點,火箭、燃燒著的投石紛紛落下,一道道大火猛地燃起,城門處火勢尤其凶猛,有遼人為了躲避箭矢翻身落馬,入手處濕潤滑膩,他湊到鼻尖聞了聞,又看了一眼四周囤積的無數幹草柴捆,臉色一變:
“火油!”
難怪!難怪整座城如同鬼城,難怪衝鋒得這般順利甚至沒有遇見任何的抵抗,難怪魏人這般有恃無恐,敢於出城二十裏決戰,而不管遼人有可能會繞後偷襲城池!
還不止,在遷徙百姓轉移糧草之後,陳平這些日子還更改了城內的建築和街道布局,設計火勢蔓延的路線,確保火攻能夠覆蓋整個城區,城外的軍營則更為誇張,無數的引火物足以讓那裏燃起幾天都撲不滅的大火!
“瘋子!”
感受著撲麵的熱浪,城門外的耶律洪目瞪口呆,隨即差點咬碎了一口硬牙,他怎麽也沒想到,那個瘋子,居然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要放棄整個軍營和整座城池,隻要遼人敢來,就會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麽叫衝天的大火!
他不僅要斷了遼人的後路,也要斷了自己的退路,這一戰魏人壓根就沒考慮過輸了該怎麽辦!
一場水一場火,徹底打碎了耶律洪想要拚死一搏的夢,他看著幾乎燃燒起來的整座城池,想象著那些在火中瘋狂亂竄的騎兵,隻感覺眼前一黑,幾乎就要被顧懷這不講道理的幾拳給打得暈過去。
這般孤注一擲,這般狠辣果斷,這般不講道理!
打了一輩子仗的耶律洪呆呆地看著眼前衝天的火光,不由想到這一把火之後還有多少遼人能活下來...魏人的將領難道是神仙?自己的每一步他都猜得準?
不,不可能,兵仙再世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手段,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想用這一座城和軍營,換掉一批過來奔襲的騎兵,而好巧不巧,自己在步卒陷落之後,帶著遼國的全部騎兵,自顧自地一頭撞了上來...
耶律洪幾乎想要吐血。
他不由想道,自己之前滅掉西夏之後自矜了那麽多年,以為自己已經在將領一道上走到了頭,此生怕是再難逢敵手,可現在看來,難道隻是自己那時的運氣比較好?
而現在,倒黴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