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明月照大江(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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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二十一,河間城又迎來了一個清晨。
    比起之前明顯憔悴消瘦了太多的蕭弘走在街道上,一如往常地準備去軍營整理糧草,等待調糧的軍令,他的身後跟著兩個親衛,一個是跟隨他好幾年的老麵孔,而另一個,則是這些天才提拔上來的新人。
    路過一個轉角,那名親衛告罪一聲,自顧自地走遠,對於這種情況蕭弘並不意外,甚至還站在原地默默等待,他知道對方是去用自己的渠道取消息了,也曾經試圖派人跟上想要知道魏人到底在河間城裏埋了多少暗子,但這些有膽子跑到這裏來的魏人實在太過警惕,除了主動暴露在他麵前的,沒有被他抓住什麽痕跡。
    好像是叫錦衣衛?還是親軍都尉府?能把手伸得這麽長,跟前些年比起來,魏人的膽子真的大了很多啊。
    不過自己的膽子好像也不小,蕭弘想道。
    自從那一天那個美麗又宛若蛇蠍的女子提起了那個瘋狂的計劃,這些時日以來蕭弘都在和這些錦衣衛進行有限的合作,將遼人運糧的路線,兵力的分布告訴了對方,他現在雖然已經被貶到隻管糧草後勤,但軍中很多關係還沒有斷,總能知道些底層將領不知道的東西,而把這些透露出去,所承擔的風險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除非這些魏人把他賣掉。
    從一開始,蕭弘就不信任他們,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會落下把柄,從今以後就再沒有什麽遼國的天才將領,有的隻是一個靠著出賣幾萬遼人同胞而活下來的卑劣人渣。
    但他有什麽辦法呢?他難道就該為了那場敗仗去死麽?像自己的大兄一樣,在所有人對耶律洪推崇,為遼國大勝歡呼的時候,背上一些莫須有的罪名,然後狼狽地被按在街頭行刑麽?
    不,他不想死,尤其不想現在還平安無事,但不久之後注定要被清算地死去,這種被死亡籠罩的陰影足以把一個人逼瘋,而他想要再一次成為遼人的英雄。
    果然,人隻有經曆得多了才能看清自己。
    今天的天氣很不錯,晚春初夏,陽光和熙,河間城依舊很平靜,仿佛已經徹底成了遼人的疆土,遠處有士卒巡邏而過,但不知道為什麽,隨著幾騎馳過長街,一種讓人窒息的氣氛迅速蔓延看來,讓所有人的臉上都掛上些驚慌失措。
    “去問一問發生了什麽。”蕭弘說。
    “不用問了。”一道聲音在旁邊響起,是去而複返的親衛。
    不同於之前那些日子的沉默木訥,此刻這個錦衣衛諜子的臉上滿是興奮的紅光,連身子都在微微顫抖,他看向蕭弘,盡力想要平靜,但還是暴露出了幾分得意與滿足:
    “南邊已經打完了。”
    蕭弘微微一怔,隨即睜大了眼睛,他看著諜子的神情,猜到了什麽。
    “四月十七,魏遼共計十萬大軍於黃河南大樹渡口展開決戰,血戰一日一夜後,四萬遼軍步卒被陣斬一萬七千餘人,過兩萬人跳河求生,死傷無算,最後活著到達北岸的,不足五千。”
    蕭弘瞳孔一縮。
    錦衣衛諜子還在念著戰報:“...而後三萬遼國騎兵偷襲皋城,魏軍引燃城池、軍營、密林,又有少數伏兵斷其後路,最後隻有萬餘騎兵突圍成功,由黃河上下遊強渡返回北岸。”
    也就是說,七萬遼人南侵,最後活著回來的,不到兩萬?
    原本和煦的陽光突然變得刺眼無比,蕭弘感覺稍微有些眩暈,對麵的諜子沒有必要在戰報上作假,因為此刻遼人傳遞的消息必然已經到了河間。
    那可是整整五萬人啊!五萬遼人就這麽被黃河吞噬,成了徘徊的幽魂!哪怕自己這些日子裏一直告訴自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甚至還希望魏人能贏要不然所做的一切都沒了意義,可當這個結果真的擺在眼前時,蕭平還是感覺到無數的目光在自己背後怨恨地看著,嘴裏喃喃地說著兩個字。
    叛徒!
    蕭弘輕咬舌尖,那股腥甜再次讓他變得心如鐵石:“耶律大將軍呢?”
    錦衣衛諜子深深看了他一眼:“突圍後自刎於望北坡上,大概是覺得沒臉見人吧--嘿,望北坡,還真是個好名字。”
    蕭弘並沒有在意他口中的揶揄味道,隻是再一次感到茫然與不真實,那個曾經滅掉一國,威名蓋世的耶律洪,自己的親舅舅,真的就這麽死了?
    他以手覆麵,推開額發,發出不知道是笑還是哭的聲音。
    “蕭將軍也不必惺惺作態了,這些人的死,有哪一個與蕭將軍脫得了幹係呢?”錦衣衛諜子微笑著說道,“比起這些,眼下還有更緊要的事情要做,耶律洪一死,前線遼軍中再無人能有資格整率大軍,但蕭將軍還未被撤職,所以此刻就應該站出來登高一呼...”
    他突然停了下來,感覺到了某種寒意,他看向蕭弘,看到了指縫裏露出來的,蕭弘冰冷的眼神。
    然而諜子卻並沒有恐懼,反而露出很滿意的神色--對,就該這樣,有什麽好演的?你的親舅舅饒了你一命,而你卻出賣了他,將那些足以改變戰局的消息給了魏人,逼得他隻能自刎謝罪,他以為是自己的錯才直接導致了幾萬遼人的死亡,可他卻不知道,這一切之所以會發生都是因為他之前一瞬間的心軟。
    從今天開始,那幾萬遼人的幽魂都會纏在你身上,推著你一步一步地下地獄。
    “這世上從來都不缺我們這種人啊,將軍。”他說。
    蕭弘沉默了很久,放下手,除了微微泛紅的眼角,已經完全看不出剛才那些消息對他的影響了。
    “魏軍現在到了哪裏?”
    “已經越過黃河,打下了北望鎮,到了永寧鎮外,”諜子說道,“距離河間還有一百多裏,將軍,時間不多了。”
    蕭弘看著他:“你是想告訴我,如果我不能在這點時間裏整合大軍,顧懷不介意將我圍死在這裏?”
    “不,我家伯爺從不出爾反爾,既然已經許諾過允許將軍您帶著剩餘的兵力撤出河間,那麽就不會試著將活著的遼人全部留下,”諜子很誠懇,“接下來,就要看將軍您的手腕了。”
    “我需要顧懷陪我演一出戲。”
    “當然,”諜子說,“隻要將軍您提供其餘幾個可能威脅到您的將領的駐地,伯爺自然會一一清理,確保您能掌控住所有大軍,然後在攻打河間之前,留給將軍您一條北歸的路。”
    “還不夠,”蕭弘說道,“當初你們許諾的,是讓我成為英雄,帶著一些老弱殘兵回去,隻會讓我成為笑柄。”
    “我需要一場勝利,”他說,“一場可以讓我挺直腰杆的勝利。”
    說完這句話,他感覺到一種極致的羞恥,一個將領,居然落魄到需要敵人施舍給他一場勝利,來讓他逃開那注定到來的死亡,這個世上大概沒有什麽事情比這更讓他感到憤怒和無力了。
    他也曾是個驕傲的人,曾以為自己能摘星攬月,麾下大軍橫掃天下,可現在呢?他出賣了那麽多人,卻依舊沒能拿到那以前看起來平平無奇,如今卻難能可貴的自由。
    錦衣衛諜子平靜地看著他:“這個需要我稟報伯爺,由他定奪--但將軍不用擔心,因為伯爺需要你活下去。”
    需要,隻是需要,卻並不在意。
    蕭弘點頭,轉身,走了幾步之後,他看著依然跟著自己的諜子微微皺眉:“你還跟著我做什麽?”
    “將軍這話可就有些傷人了,卑職怎麽說也是您的親衛不是嗎?”諜子微笑著說,“卑職還期待著和將軍一起去大遼呢,權當是公費出遊了。”
    蕭弘頓了頓:“你們是覺得能吃定我一輩子?”
    “一輩子也太長了,那麽遠的以後,誰敢說能看清楚呢?”諜子說道,“但是三五年,總還是可以的吧?”
    “您說呢,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