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章 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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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七的興慶城內,戰火的痕跡還留存著。
城內的遼人,其實已經被殺得差不多了,破城的這麽多天,城內的黨項軍隊和平民都對遼人進行了極為血腥的清洗,除了必須要留下來充作奴隸和守城炮灰的一部分,其他的遼人都如同當年被屠殺的黨項人一樣,在東城堆起了極為駭人的屍山,據說燒了三天三夜都沒燒完,白灰散布了全城。
而在完成徹底占據興慶城後,隨之而來的就是財富的分配,興慶離西夏舊都不遠,又是遼人占據西涼後的首府之地,很是繁華,一窮二白從各地聚攏而來的黨項人們在臨時官府的組織下分配著房屋與金銀,各種各樣的職責再次被擔起,那些血跡猶然未幹的街道住宅再一次有了生氣,隻是徹底換了一批人而已。
有了地盤,有了行政機構,有了軍隊,那麽接下來最重要的事情,自然就是徹底坐實政權的合法合理性,於是哪怕城外有著許多遼人在虎視眈眈,城內也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起了登基大典。
整個興慶地域由此呈現出一種極為矛盾和割裂的氣氛格局,狂熱者奔走相告痛哭流涕,感歎西夏真的重新複國;理智者憂心忡忡食不知味,根本沒辦法融入城內越來越重的喜悅慶祝氛圍;而悲觀者則是覺得這場登基大典是一場鬧劇,說不定西夏剛剛向全天下宣布複國,下一刻就要被遼人攻破城門,然後徹底成為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笑話。
但無論如何,天際初露晨曦的七月十七,興慶城內的登基大典,還是開始了。
城牆上掛上了彩旗,街道上各色綢緞在晨風中輕輕搖曳,繪有西夏皇室圖徽的旗幟被騎士們握在手裏,沿著街道迎風招展,這座屹立在西涼幾百年的古城,哪怕剛剛經曆過戰火,也被裝點得充滿了新生與希望。
街道兩旁,重新以主人的身份站在這片土地上的黨項人們穿著複國的西夏裝扮,或手持鮮花,或肩披彩帶,不管心中是怎麽想的,至少在這一刻,所有黨項人臉上都洋溢著激動與自豪的笑容,他們自發地聚集起來,沿著街道形成一道道流動的風景線。
被派來維持秩序的士卒臉上也有難抑的喜氣,他們大多都很年輕,其中有些甚至沒有看過西夏滅國之前的樣子,但在這場複國之戰裏,卻往往是他們衝在最前麵,而此刻見到自己努力為之奮戰廝殺的願望就要成真,怎麽能不感到由衷的喜悅與開心?
登基大典的會場,是設在了城中心寬闊的廣場上,一座臨時搭建的高台巍峨聳立,其上鋪設著繪有金色妙音鳥迦陵頻伽展翅欲飛紋路的地毯,西夏以佛教為主要信仰,皇室圖騰除了妙音鳥、牛、鷹,也受中原的影響有龍圖騰,隻是在他們的文化中認為龍神即水神,所以並不指代皇室,也不會出現在登基大典的儀式上。
而在地毯與階梯的盡頭,是繡有繁複圖案的華蓋,遮擋住了刺破雲層的陽光,其下是一張象征著西夏帝位的椅子,而由於這次登基的是女帝,所以比起以往的高大大氣,這把椅子顯得有些小巧雍容,配合著光影與場景,哪怕簡陋,也還是有了些莊嚴神聖的味道。
而在廣場後方臨時改成的宮殿內,有些茫然的莫莫正被幾個當年在西夏宮中任職過的女官圍著,替她整理著身上的帝袍以及鳳冠。
不時有老婦人低頭抹一抹眼淚,用黨項話說著些什麽,莫莫聽不懂,隻能勉強察覺她們的心境,自然也就不知道該不該開口,隻能像個布娃娃一樣被她們擺弄著,完成登基儀式前繁複的準備。
事實上直到此刻她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從一個每天買菜做飯洗碗掃除的侍女,到複國成功的西夏的女帝,這個跨度實在太大了些,換任何一個人過來,恐怕都會陷入和莫莫一樣的不知所措,但好在這場登基已經被預演了很多次,她根本不需要做什麽,就能被推上那個位置。
隨著一陣悠長的鍾鳴與鼓樂聲起,幾個上了年紀的女官躬身退了出去,莫莫走到門前,看到了被夏則領著的,穿著文武朝服的西夏官員們。
在莫莫用好奇的眼神看著他們重新束起的黨項發辮時,他們也在看著莫莫那張有些微黑的小臉,看著她身上那身代表著西夏正統的、繪著金鳳圖案的帝袍,還有她頭上鑲嵌著寶石的鳳冠,隨著她的動作閃閃發亮。
不知道是誰發出了第一聲感歎,一個個官員跪了下去,在晨光裏,他們像是拱衛明月的群星,迎來了西夏複國後的第一任女帝。
而站在最前方的夏則沒有跪,他隻是看著莫莫,眼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像是遺憾,像是惋惜,也像是欣慰和溺愛。
“陛下,”他說,“您聽見了嗎?”
隨著他的聲音,外麵登基大典的會場附近,早已等候許久的黨項百姓們,爆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呼聲,音浪直衝雲霄,盤旋在這片土地上。
“真的要這樣嗎?”莫莫有些緊張地絞著手指:“可我真的不是她。”
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的權力,但也不想眼前這些人一直錯下去,她總感覺這一場在旁人看來神聖莊嚴的登基儀式,套在自己身上有些太過於古怪和不合適,尤其是想到那一天那個素昧平生的老婦人對於馬車裏的自己毫無雜質的憐惜與期盼時,內心便會升起些莫名的罪惡感。
然而這一次夏則並沒有重複地強調莫莫就是那個西夏的亡國公主,他隻是靜靜地站著,沉默片刻後,看向外麵的天空。
“不重要了,”他輕輕笑道,“雖然不是我預想中的結局,但也足夠了。”
他還是第一次露出這麽柔和的臉部線條。
官員們跟著他,走到了莫莫的身後,他們步伐穩健,神色肅穆,簇擁著西夏的新帝走向登基的高台,行進之間,莫莫突然想到了什麽,回頭問道: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說我很像她,是像誰呢?”
夏則沒有說話,也好像是沒有聽到。
一直走到那片地毯下,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有些吃力地穿著繁重的帝袍,戴著鳳冠走上台階,聽著耳邊震天的歡呼與喊聲,他突然感覺有些恍惚,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
高中狀元的他騎著大馬,意氣風發地行過長街,在宮門前的那一個轉角,他看到了人群裏的她。
隻是一眼,就一眼。
他後來在京城尋覓了很久,可是世界原來那麽大,直到再一次看見她,已經是她入宮成為嬪妃的第二年。
老氣又俗套。
但又有什麽辦法呢?隻有經曆過的人才知道,有一天你會遇見一個人,然後突然之間整個世界都變得不一樣,你當然可以選擇去遇見另一個人,但這世上那麽多美麗聰慧秀氣大方的女子,都不像她,更不是她。
後來啊,他隻能遠遠地看著,也許她都不知道,那個受陛下賞識飛黃騰達的狀元郎,曾經在宮門前看過她仰起的臉頰,也不知道他未曾娶妻,在許多個夜裏孤獨地畫著一幅畫。
直到遼國的鐵騎踏破西夏的國都那一天,窮凶極惡的士卒湧進了宮城,他奔走尋覓,找到了抱著女嬰的她。
“帶她走。”
“好。”
然後場景又變成雨夜裏被屠盡的小村莊,從千裏之外跋涉回來的他,瘋狂地在廢墟裏尋找著,卻隻找到了一片衣角。
後來是很多年後的魏國的京城,他走在街頭,想著不久之後的那個計劃,卻突然看到了一道穿著侍女服的、小小的身影,正挎著小竹籃,挽著頭發。
他就那麽靜靜地看著,一如現在這樣。
像是給當初的那一眼畫上了一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