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七章 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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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邸報,邸報,京城邸報!”
    肩膀上斜搭了個小包裹的孩子赤著腳跑過京城的街頭,大聲吆喝著叫賣還帶著印刷墨香與餘溫的報紙,他一雙狡黠靈動的眼睛總是流連在那些書生打扮的行人身上,因為根據他的經驗,往往是這樣的人最容易摸出些銅錢,從他這裏買走一份邸報,畢竟自從邸報開始在京城發賣,就總是這些人最為關心國家大事一些。
    像他這樣的報童在京城還有很多,有錢人家的大少爺當然不會每天跑去勾欄外的報行領了厚厚一疊報紙,赤著雙腳在街頭奔跑,每個報童都有自己相熟的人家,或是豪門大戶,或是書香門第,除去固定送往那裏的份額,每天能多賣出去一些,他們就能多掙一點,所以吆喝起來自然更賣力了一些。
    已經是陽光刺破晨霧的清晨,整個城池都籠罩在即將複蘇的人間煙火氣裏,路邊的早食攤子有穿著各式服飾的人坐著填飽肚子,商鋪們紛紛開業,或行色匆匆或閑庭信步的行人沿著青石板築成的街道前往四麵八方,而那些家裏有餘財開始喜歡追求生活樂趣的人,則是已經提著鳥籠走向了冒起熱茶氣的勾欄茶館。
    “老規矩,一壺碧螺春,再讓個報童送份邸報來。”
    勾欄的小廝點頭哈腰地應著,不多時自然有茶水和邸報送到了手邊,上了年紀放下鳥籠的老人朝著從各個方向湧來走進勾欄的老友打著招呼,一邊抿了口茶打開邸報,想著再看看從帝國北方傳來的消息。
    他很快就愣住了。
    “老王,咋了?”有人問道,“北邊又出事了?你倒是念上一念!”
    看起來京城的百姓們已經習慣了隔三岔五便能因為北方戰事而引起的風波,偏居南方的京城總是對那些傳回來的消息沒什麽實感,但那種對於戰事的些許憂慮和期待又讓人忍不住想要關注,在邸報出現之前,人們想要得知真實的消息便隻能通過那些渠道靈通的人的隻言片語,然而那些邊境的血肉橫飛和屍橫遍野,好像並不能真正影響到這座位於南方的京城。
    大魏京城裏麵加上四周的村鎮,差不多有二十餘萬居民,這麽多人每天要關心財米油鹽,要關心京城物價,大多數人又不識字,沒有接觸消息的渠道,他們了解帝國大事的途徑隻有在每天忙碌過後的閑聊裏,而往往那些話語裏都充斥著對於局勢的悲觀,邸報出現後情況變得好了一些,但也有限,畢竟那上麵對於大魏軍隊打了一場又一場勝仗的歌功頌德,總是讓人們覺得這說不定又是朝廷用來安穩人心的手段。
    看起來圍過來的眾人都是這樣想的。
    “倒不是又打了什麽勝仗,”老人皺著眉頭,“上頭是說,咱們那位靖王爺,要回京了。”
    茶館裏出現了片刻的寂靜,然後掀起了比剛才更大的浪潮。
    “靖王爺要回京了?”有人說,“北邊兒不是還在打仗麽?”
    “前些日子的邸報你沒看?魏國大勝,遼國大敗啊,幽燕都收回來了。”
    “我還是覺得這事夠嗆,開國也百來年了,可從來沒打到過那個地方,你們看之前遼人都打到咱們京城了,這才短短幾年,哪兒能一下子局勢就反轉過來...”
    “胡扯!這種大事朝廷也能開玩笑?”
    “誰知道?說不定隻是用來加稅的手段罷了,我可是聽說京城商稅前些日子又漲了一截,說起來也怪,要換做以前那些商賈們早起來鬧事了,可這次卻好像沒什麽反應。”
    “又沒收你的稅...再說咱們不是在說靖王爺的事?怎麽又扯到了收稅上?”
    “上頭說,是北邊戰事稍歇,天子要回京祭拜宗廟,靖王爺陪祭,所以才趕在年前南下,”老人又往邸報下方看了一截,歎道,“這事可真夠離譜的,咱們那位天子從登基就沒在京城待過,恍惚間我還以為皇位上坐的仍是先帝咱大魏就沒有過這樣的事情。”
    “老王你懂個屁,”有老友冷笑道,“我倒是覺得這樣挺不錯的,讓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去北邊見見血我聽說現在的天子還不到十歲,留在京城有什麽用?靖王爺那麽會打仗,帶著天子巡邊,說不定就能養出個鐵血天子來。”
    不知道是不是觸碰到了什麽禁忌的話題,茶館裏的議論聲小了很多,但大魏不以言入罪,仍然還是有膽子大敢說話的人存在:
    “嘿,那我怎麽聽說,是咱們那位靖王爺有些別樣心思,才...”
    眾人的臉色都變了變,對於這幾年在大魏聲名鵲起到了現在幾乎一肩挑起江山的顧懷比較推崇的人自然大有人在,紛紛怒視過去,但也有人神色微動,若有所思卻不發一言,覺得大魏遲早要變天。
    其實這樣的議論在如今的大魏並不新鮮,上位者的一舉一動總能引起風波,而民間又總是喜歡把那些出盡風頭的大人物當作議論的談資,通過某些舉動來猜測他們的心思,好像這樣就可以離他們近一些其中對於顧懷的議論尤其多,不僅是因為這幾年顧懷是魏國最出風頭的人物,還因為消息閉塞如田間耕作的老農都清楚,以後大魏的局勢,一定是由這位顯赫的靖王來決定的。
    就比如現在很多人不知道天子叫什麽,但一定知道靖王打過的那些仗一樣。
    “總之,這也算是件好事,”最後還是老者出言打破了沉默,轉移了話題,“起碼靖王爺能回京,就說明北邊的戰事是真不會再出什麽事了,咱們當老百姓的不清楚,但靖王爺這樣的大人物是清楚的,你們想想,靖王爺經略北境,如果魏遼又要打仗,他會這麽回京城?咱們怕是都能安心好長一段時間了。”
    “老王說得在理。”
    “安生好啊,不打仗就不用擔心遼國打到南邊來,前些年的光景不也挺好的嗎?我年輕那會兒...”
    “沒人想聽你年輕時候的破事,再說北邊不主動開戰遼國就不南下了?吃得白米飯放的窩囊屁,看你一把年紀了,說話怎麽連腦子都不過?”
    “你...”
    眼瞅著要打起來,幾個有頭有臉的趕緊勸架,小廝在一旁看著倒是不緊張,畢竟這些位大爺們打破了杯盞總還是要賠的這樣的情景在茶館倒是常見,一個聊天喝茶的地方,常來的又是些遊手好閑喜歡高談闊論的人,不起衝突才奇怪了。
    最終倒也還是沒打起來,眾人安坐回自己的位置,不多時天南地北的話題都湧現出來,雖然還有人關心靖王爺這次回京可能會引發的風波,畢竟自古藩王進京尤其是這種實封還把天子帶在身邊的外姓藩王進京,要不出點事那才是真奇怪了,但大多數人還是識相地把話題轉移了開去,聊什麽的都有。
    有些人聊江南絲織的盛世,有些人聊前些日子的倭亂,有人提起西邊西夏對遼國的攻勢,懷疑西夏終究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也有人聊起蜀地近來傳出的消息,茶盞飄起的熱氣帶著股讓人舒適的香味,平靜熟悉的京城的又一天,就這樣再次展開了。
    老人繼續看著邸報,這種兩開式的報紙,展開後能提供的消息實在太多,除了首頁是靖王回京的消息以及對北方戰事的一些追加報道,其他地方自然也有京城本地發生的各種趣事,文人雅士的詩詞,甚至於還有官員們收了報行潤筆費寫出來的文章這麽一看報行背後的人脈可真不得了,光是有錢,怕是還不能讓這些官員們在報紙上給平民百姓講什麽政策的利弊。
    尋人啟示,商賈賣貨,某巷嫁女...五花八門的什麽都有,換做以往,看完了頭版頭條,老人自然就會喝著熱茶將目光轉移到那些有趣的板塊去,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他的目光總是忍不住移回那則關於靖王南下的消息上,想著那即將到達京城的年輕藩王,目光飄忽。
    老人對於世事總是有某些預感的,這大概可以歸結為他們常說的“我吃過的鹽比你走過的路還多”一類的話,但毫無疑問的是,這則可能會淹沒在人們議論中的消息,在這一刻讓老人有些心神不寧。
    “不會出什麽事吧...時局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自己這把年紀了,死之前難道還能看到大魏的天塌下來?”
    他默默地想。
    ......
    在距離京城還有一段距離的陽武外的官道上,一路南下風塵仆仆的隊伍裏,透過挑起的車簾,能看到馬車中正在下棋的一男一女。
    顧懷拈起白子皺眉思量許久,看著棋盤上已成包抄之勢隻待大好收官的黑棋,在那不透出棋盤卻讓人凜然的陣陣殺氣裏,想到了一記妙手,突然眉飛色舞地將棋子落在邊角之地。
    然而坐在棋盤對麵的崔茗仍然神情平靜,修長的手指拈起黑子,在年幼天子緊張的注視裏應手九一,便徹底堵死了顧懷另辟蹊徑的逃生之路。
    至此棋盤大局已定,兩角都已成死局,中盤的激烈廝殺就此落尾,開局便埋下的殺手此刻將白棋徹底絞殺,隻留下一條被從中截斷的大龍首尾不能相顧,讓顧懷頗有些無奈地投子認負。
    “這一路南下,一盤都沒勝過也就算了,偏偏每一局你都是這樣輕鬆自如,隻待我手段盡出才平靜收官,好像是老師傅在考校子弟的棋力這樣很傷人的。”
    崔茗微微笑了笑,和小皇帝一起將兩色棋子收回棋盒:
    “隻是看著每一局王爺棋力都有長進,有些歡喜。”
    “這話一出就更傷人了。”
    “其實王爺落子不用太著眼於大龍起勢,這種堂堂之陣,若是遇上棋力不如自己的,確實能壓得人喘不過氣,但若是中盤廝殺出錯,大龍便會被屠,從此局勢一落千丈,再無回春妙手。”
    “我倒是也想玩一玩隨手落子與中盤甚至收官遙相呼應的手段,隻可惜棋力不夠,便也隻能硬造這種以勢壓人的大局,被你屠龍了。”顧懷笑道。
    崔茗挽了挽頭發,白皙的皮膚在透過車窗的陽光下彷佛有些透明,她輕聲道:
    “落子如觀人,透過棋盤去了解一個人的性格往往是最快也最直接的手段,王爺的落子習慣,恰恰說明了王爺奉行王道,執一國之韁,自然就該走堂堂之勢。”
    顧懷怔了怔,隨即搖頭道:“縱觀我入仕以來打過的每一場仗,下過的大多政令,都是冒險行事火中取粟,何來堂堂之勢一說?以棋觀人或許的確有這個說法,但在我身上卻不適用。”
    崔茗沒有繼續堅持自己的說法,隻是嘴角微抿,掩去了那一絲笑意。
    觀自身哪有旁人看得清楚?當初還在崔氏的時候,崔老太公剛剛升起聯姻的念頭,顧懷的生平便送到了案頭,作為要出嫁的女子,崔茗自然也是看過的,她當然知道顧懷當初平江南,定西蜀的仗都打得有些取巧,少了一些國之主帥的巍然大勢,但那隻是時局限製而已,顧懷當初打過的仗基本都是逆著風向,兵力後勤擺在那裏,不行詭道不去冒險毫無勝算,但縱觀顧懷坐斷河北後,與遼國的戰事幾乎都是正麵對壘,尤其是前些日子的幽燕戰事,更是在大河兩岸鋪開碾壓過去,這種戰事風格的轉變或許顧懷自己注意不到,但實際上很明顯說明了如今魏遼國勢的變遷,以及顧懷身居高位之後行事風格的轉變。
    這很好,這才符合她想象中,肩挑江山該有的模樣。
    見她隻是低垂眼眸收拾著棋子,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極美麗的臉上平靜恬然,顧懷知道她對自己的說法不以為然,但也沒有繼續議論這個話題,隻是摸了摸小皇帝的額發,在這種所謂“叔父子侄”間彼此心有靈犀擺出的親近裏,輕聲一歎:
    “京城快到了。”
    崔茗動作微微一頓。
    “王爺還是在想遷都的事情麽?”
    “我的底線,便是南北兩京,如果能直接遷都到北平則更好,幽燕之地短時間內邊能徹底鎮平,”顧懷看著窗外,“但考慮到京城裏那幫人的德性...還是不要太樂觀為好,大朝會上我提出這件事的時候,也不知道有多少口水要飛過來不過考慮到以前挨過的罵已經夠多了,再多一點也沒關係。”
    “或許很多人都預感到王爺這次回京,必然會與他們為難,”崔茗說道,“畢竟如今時局,京城那邊形成抱團對抗王爺的風氣是很正常的事情。”
    顧懷看著小皇帝,輕聲一歎:“也是。”
    如今大魏南北雖然沒有劃江而治,但實際上也差不多了,南方有京城,北境有王府,雙方的官吏將領體係、施政方針都有巨大的差異,在顧懷與天子俱在北方的當下,實際上大魏的運轉王府壓過京城是必然的結果,尤其是在國戰的過程中,整個大魏的資源都在向北境傾斜,長此以往,人心自然而然便分離了,這甚至不是某個人努力的結果,而是必然的趨勢。
    可以想象到京城那幫王公貴族們能捏著鼻子忍下這種情況的原因,大多還是對迎小皇帝回京執掌大權,將北境重新納回統治的樂觀展望,畢竟當初顧懷沒有在趙軒駕崩後直接在京城篡魏,便能讓少數的人放下心來但畢竟隻是少數。
    可以說從大魏開國到現在,就沒有任何一個人,像顧懷這樣成為朝堂諸公的公敵,楊溥坐鎮內閣,沐恩看顧後宮,皇位上沒有天子,太後臨朝但沒有任何話語權,朝堂中黨爭已熄,幾乎所有人都抱成一團把顧懷當成除了遼國以外最大的敵人,所謂的外敵稍止便盡情內鬥,說的就是現在的大魏。
    情況反正就是這麽個情況,而顧懷這次南下就是準備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南北相爭終會導致分裂,那麽遷都便成了最好也是唯一的選擇,隻是在所有人都抱團對抗他的當下,想做成這件事的難度可想而知。
    跟這個相比,讓小皇帝回京完成登基大典,祭拜宗廟,而可能引發出來的亂象,都得往後稍一稍。
    遙望京城方向,顧懷莫名想起已經離開有些時日的趙軒,他想起趙軒臨終前的那些話,頗有些無奈地承認趙軒當初說的那些真的是對的隻要太子一脈不死絕,隻要顧懷不篡魏,這種亂象就會一直持續下去,持續到顧懷徹底壓倒整個大魏朝堂,或者是天下人人共誅“逆賊”的那一步。
    難道兜兜轉轉這麽久,留給自己的仍然隻有一個選擇麽?
    在年幼天子怔然產生的不安中,顧懷看著他,這般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