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二章 玄甲吞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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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日頭已經升上了高空,站在洋河渡口處值勤的遼軍士卒習慣性地往懷安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窮盡目力後理所當然地看到了空無一人的官道,還有緊閉的城門。
這裏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作為西京道貫穿東西的主要幹道,這裏以前很繁華,每一天都有無數的流民、行商通過這條路去往西京道的每一個地方,作為洋河河段上最大的渡口,能夠守衛這裏的士卒自然也能撈個盆滿缽滿,隻是這樣的日子在一年多以前就一去不複返了。
南京道沒了,西京道被隔絕,人心惶惶之下,百姓們不再流動,商賈們不敢行商,士卒們隻敢在城內對著東方嚴陣以待,卻始終沒能等到那隨時可能到來卻一直沒發起進攻的魏人。
仔細想想這裏的秩序比起其他地方來說還算好的,起碼隻是凋敝而不是混亂,官道沒人走城池沒人進自然也就不會有什麽多餘的事情,然而根據之前傳回來的那些消息看,西京道的中心--也就是大同那一邊,已經徹底亂得不成樣子,一幫舉起反旗說要給漢姓人還有平民百姓謀條活路的反賊們裹挾著無數難民,對著大部分城池發起了衝擊,村鎮荒廢,地沒人種,遼人在殺遼人,明明上京還在陛下還在,但西京道大部分地方儼然變成了混亂至極的修羅場。
魏人還沒打進來,遼人自己就先亂起來了,而且這種亂根本沒有要止住的跡象,反而隨著上京中京乃至草原對西京道的不管不問,愈演愈烈。
--但這些跟他一個守渡口的小卒子有什麽關係呢?
雖然這裏仍然是方圓幾百裏唯一能過洋河的渡口,沒人過橋沒人乘船固然會讓他少了很多好處,但隻要能在這亂世活下來,不和那些最近在傳言中越來越猙獰可惡的魏人正麵作戰,就足夠了,懷安城裏的老爺們不也在為這事犯愁?反正該著急的又不是他。
這麽想著,懶洋洋曬著太陽的士卒將手裏的長戈換到另一邊肩膀,跺了跺有些發木的腳,思維開始發散幻想起換崗了之後回軍營裏和幾個相熟的夥計一起聊一聊城裏窯子的美人,然而下一秒他就發現已經空空蕩蕩許久的官道上居然出現了幾抹黑點,隨著距離越來越近,他才看清那是幾個策馬狂奔的驛卒。
有軍情?
察覺到其中一騎換了方向直直朝這邊衝過來,士卒連忙站直了身子,他感覺到一陣烈風從自己身邊吹過,盤問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那驛卒就已經衝進了渡口的軍營裏,擦肩而過的時候士卒好像瞥見了一眼馬上驛卒的神情,那是一種凜然中帶著些絕望的模樣。
沒有讓他好奇太久,距離驛卒衝進軍營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那位平時越來越難見到的偏將出現在了所有人麵前,他用略有些慌張的話語傳下了一大堆軍令,其中最讓士卒頭皮一緊的是幾個字眼
斷橋,燒船,撤防,退入城內。
不是吧,魏人真來了?可魏人來了跟斷橋燒船又有什麽關係,這樣幹不就意味著要毀掉這個渡口?那以後過洋河該從哪兒過?
這是一道注定不被渡口士卒們理解的軍令,但退入城池這一點他們還是可以欣然接受的,駐紮渡口並不是什麽好活,畢竟現在連官道都沒人走了,注定撈不到一點油水,所以很快就有大批士卒被組織起來,在偏將幾乎快冒火的指揮下準備用暴力手段毀掉這座石橋,以及將那些已經荒廢已久的船隻集中燒毀。
一開始就在渡口外值勤的士卒還注意到,遠處的懷安城似乎也出現了些異動,城頭出現了許多身影,原本還微微打開些許的城門現在直接關死,一些喧囂聲甚至越過城外的荒野傳到了渡口,結合自家偏將那淩亂的軍令,很難讓人不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麽才讓所有人都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而就在整個渡口的士卒都在忙著放火斷橋時,距離懷安僅僅數裏的熊耳山隘道口,已經連續策馬奔騰超過五個時辰,中途隻停下來在溪邊飲水片刻的西涼鐵騎正在做著最後的整備。
“楊將軍,前方就是懷安了。”
聽取完已經完成偵查的斥候的回報,趙裕咬了一口有些硬的幹糧,看向楊盛“事實證明我們還是比傳訊的驛卒慢上了一點。”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楊盛說,“驛卒不需要休息,因為他們拚盡全力傳訊到下一站後自然有人接替,而我們卻不一樣,實際上看城池和渡口的動作,我們也沒慢上多少,這反而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總之是沒辦法悄無聲息地通過這裏了,”趙裕喝了口水,“更何況咱們屁股後麵還跟著那麽多敵軍。”
是的,敵軍。
從居庸關到懷安大概有三百裏,從西涼鐵騎悍然兵發西京道開始,已經過去了四天,得益於西涼鐵騎一開始就明確了這一次出征的宗旨,所以一路上都在盡量避開與敵人的戰鬥。
幸運的是,從出居庸關到繞過永興、文德的過程都很順利,畢竟這一片地勢還算平,而且遼軍基本都散步在城池裏,斥候探出來的路足夠大軍用最快的速度通過,所以理所當然地沒有引起遼軍的注意。
不幸的是,在斷雲嶺,遼軍終究是發現了在夜色下行軍的西涼鐵騎。
這意味著很多,首先西京道的外圍區域對於西涼鐵騎來說不再是不設防的狀態,其次是當意識到這麽一支已經深入西京道的騎兵大軍在刻意掩蓋蹤跡行軍,無論究竟是想做什麽,地方上戍衛的遼軍都不可能當做沒看見,他們會窮盡一切辦法來阻截、來追趕,隻是為了能拖慢西涼鐵騎的速度--甚至是讓他們徹底停下來。
戰前趙裕和楊盛最樂觀的統計是走過了半程,還沒有被遼軍確定蹤跡,以至於引起整個西京道戍衛軍隊的警戒與幹擾,然而現實總是比想象殘酷,僅僅走了不到三分之一,遼軍就反應了過來。
“但還是有好消息,之前打的那一仗讓身後的那些遼人有些投鼠忌器,換句話說就是他們會覺得追上來也打不過,隻能寄希望於讓前方的人攔下我們來個合圍,所以雖然身後的追兵一定會越來越多,但短時間內不用擔心他們會主動嚐試進攻,”楊盛說,“最讓我感歎的還是遼人的戰馬到底有多少,幾座小城便能聚起數千騎兵緊追不舍,還真是家大業大。”
趙裕笑道“草原加上數個養馬地,確實足夠他們揮霍了,就比如前麵那個渡口,居然還有個馬廄,裏麵至少有兩千匹馬這也算是個好消息。”
“的確,隻要能搶下來,那麽就是我們的,一人雙馬更適合奔襲,也許這一路也不是不能讓全軍都試試。”
在進食休憩的過程裏又聊了幾句,當斥候又一次回報時,都帶著些疲憊之色的趙裕楊盛對視一眼,同時站起身子傳下軍令,西涼鐵騎精銳的紀律性在這一刻得到展現,無論前一刻在抓緊時間啃幹糧還是閉眼小睡,亦或者是給馬喂食,在軍令傳達的第一時間,所有人都翻身上馬,握緊武器,騎兵的集群衝鋒陣型很快組建完成,而趙裕則是當仁不讓地來到了鋒刃的位置。
總不能讓比自己大兩輪的老將去帶兵衝鋒,是吧?
馬蹄的抬起落下讓熊耳山的隘道有了幾分顫抖,無數驚鳥從林中飛起,陽光並不能刺破林間的陰影,而當無數騎兵湧出山隘時,就像是山間的陰雲在朝著光明之地蔓延一般,沿著官道侵襲向那座坐落在水邊的城池。
地麵的震動與懷安城內驟然響起的示警迅速驚動了渡口上忙碌的士卒們,還在研究著怎麽才能將這豎立在洋河上幾十年的石橋弄塌的遼國偏將轉身望去,正好見到湧出山林完成提速在官道上策馬狂奔,彷佛黑雲摧城一般的西涼鐵騎,那與遼軍形製顏色均有區別的製式鎧甲,那沒有豎起旗號卻與遼人截然不同的精氣神,一下子就讓所有人意識到了正在發生什麽。
“長生天啊”偏將喃喃道,“怎麽會,這麽快?”
按照以往的經驗,從軍情送到懷安,魏國的騎兵速度再怎麽快,也起碼要半天多才能趕到懷安城下,這些時間足夠毀掉城外渡口,以及布置城防了,可從驛卒出現到現在才過了多久,半個時辰?魏軍就已經出現在了懷安城的外麵!
他們不休息的麽?他們是真的不知道身後有無數遼軍正在試圖追上他們麽?他們難道不清楚,騎兵攻城,若是攻不下來,他們很有可能會全部死在這裏麽?
一群瘋子。
呈尖錐型的騎兵方陣沿著城外的官道策馬崩騰,以趙裕帶的三百騎兵為錐尖,無數騎兵鋪在後方,如同散開的烏雲,斥候隊伍在外圍遊弋,而從山林中湧出的騎兵一直沒有斷絕,這樣的軍陣,後方可以加速,哪怕亂起來,也不會有太多的踐踏事故,而且能衝多遠,隻看最前方的鑿陣有多強,這種作戰方式以前一向是遼人在魏人麵前用,沒想到有一天,一切居然都反轉了過來。
可就這樣去撞城牆?就算是遼人也不會有這樣的想法,魏人到底在想什麽?沒看到城上都已經有遼人在準備放箭了麽--偏將這麽想著,然而下一刻,他就察覺到西涼鐵騎的軍陣在開始緩慢轉向。
他突然就意識到了什麽,渾身上下一個激靈,幾乎是咆哮著吼道
“快,快斷橋!”
這些騎兵壓根沒想過攻城,他們是衝著渡口來的!他們橫穿了幾百裏西京道,也不是想打懷安,他們的路到這裏還沒完!
然而就算能意識到,又有什麽用呢?
這片河邊的平原本就不大,馬速太快了,從出現在視野,再衝鋒到眼前,渡口的遼卒們都隻能呆呆看著,做不出任何反應,任憑偏將在他們耳邊瘋狂咆哮,也依舊沒有人回過神來。
太快了,太突然了,沒有任何一個人預料到一個時辰之前這裏還風平浪靜,而現在就已經有如同黑雲一般的騎兵在衝鋒,衝鋒的目標還是洋河河畔的一個渡口--該怎麽反應?難道舉起武器對著那看起來似乎無堅不摧的騎軍?
確實有人這麽做了,但看起來不僅沒有絲毫勇武反而還有些可笑,渡口響起更多的是尖叫,被馬蹄聲驚醒的士卒們連滾帶爬地想要遠離這裏,然而下一刻,他們已經能看清最前方西涼騎兵的臉了。
“轟!”
實質性的巨響響徹在洋河河畔,渡口外布置的可憐防線幾乎沒有對騎軍形成任何像樣的阻礙,便在一衝之下告破,那些淩亂低矮的房屋甚至沒辦法讓騎軍完成分流,衝殺在最前的西涼騎兵幾乎直接就深入了渡口,然後順著那座石橋一衝而過。
“不要戀戰!”騎軍中部的楊盛傳出軍令,“以過河為主!去一批人,把馬廄裏的馬帶出來!”
一切都明了了,已經深入西京道的西涼騎兵們根本不打算在這裏消耗一絲一毫的力氣,緊閉的懷安他們根本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從始至終他們的目標隻有這個渡口,還有渡口上的那座石橋,洋河作為橫亙在西京道中部的一條大河,在這裏完成了束流,這裏是最好的過河地點,隻要能過了這條河,接下來的路不說一馬平川,但至少不會再出現熊耳山這樣讓西涼騎兵不得不鑽的天險。
城門一直緊閉的懷安城此刻突然有反應了,那些在城頭緊張等待的遼軍並沒有等來魏人的進攻,反而目瞪口呆地看著西涼騎兵把城外渡口衝了個人仰馬翻,直到有一大批騎兵已經越過洋河,才有人反應過來,著急大喊
“他們是要過河!要攔住他們!”
攔?怎麽攔?要是大軍出城騎兵來個轉向怎麽辦?萬一魏人就是為了引城內守軍出城,才故意進攻渡口的怎麽辦?
沒有人說話,但所有人的眼神都表明了這個想法,城門發出了幾絲輕顫,但終究沒有打開。
詭異的場景出現了,河畔魏軍在衝擊渡口,在行軍,幾千遼卒被衝散滿地亂跑,幾裏之外的懷安城城門緊閉,沒有一兵一卒出來支援,就好像在城外耀武揚威的不是魏人一樣。
從洪流中分出來的幾百騎兵找到了渡口旁的馬廄,那些平日裏用來傳遞訊息、供給城內轉移兵力的馬匹正因為外麵的騷亂有了些躁動,但很快就在士卒的安撫下安靜下來,遼國沒有能力讓戰馬分辨魏人遼人,所以這些戰馬便理所當然地被西涼鐵騎用來補充一人雙馬編製,這種事在奔襲的過程中已經發生了三四次,每一次都有數百馬匹入隊,可以預見的是,如果能繼續這麽下去,也許三萬騎兵全軍一人雙馬都不再是想象。
然而過了洋河的趙裕卻知道,好走的路向來都是有盡頭的。
過了洋河,便意味著魏軍進入了西京道的核心地域,最關鍵的是蹤跡已經暴露,或許身後的遼軍短時間內無法追上來,但隻要魏軍稍微被擋下兩天不,一天,遼軍就可以形成合圍,就算沒辦法將魏軍徹底留下,但這種奔襲戰最忌諱的就是在路上折損太多兵力,以及被拖慢速度。
從進入西京道開始,魏軍依靠遼軍無法及時反應,以及避開所有作戰隻花時間趕路的戰術避免了這些問題,然而從過了洋河開始,奔襲的難度就要成倍上升,考慮到就算趕到終點,也要麵對西京道最大的雄城大同,哪怕已經走過了三百裏路,趙裕的臉上依然沒辦法浮現笑容。
他死死地注意著懷安城的方向,確認裏麵的人沒敢衝出來攔截,以及魏軍沒有去追擊那些潰散的渡口遼軍,而是陸陸續續過了橋,他才舉劍喝道
“斷橋!”
遼人沒有做完的事,立刻有魏人幫著做完,幾十個騎兵翻身下馬,在石橋的薄弱處放好手雷,隨著一聲令下,連綿的炸響讓這座豎立在洋河上方幾十年的石橋漸漸垮塌--這當然沒辦法阻攔身後的遼人太久,但至少可以給他們添一些麻煩,而更好的消息是,此刻的懷安應該還沒有往更前方傳遞軍情,也就是說,此刻的洋河西岸,那幾座城池還沒有意識到魏人已經來了。
剛好補給快用光了,接下來的一戰,看來是無法避免了。
趙裕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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