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三章 玄甲吞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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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定遠元年十月二十七,一個駭人的消息用最快的速度傳遍了整個西京道的核心地域,三萬魏軍騎兵全軍西出居庸關,越過長城,將永興、文德、懷安的遼軍遠遠甩在身後,悍然取道壺流河,連克順聖、定安、永寧,兵鋒直指長青!
而長青離大同隻剩下不到一百五十裏!
一萬一人雙馬的西涼騎兵先鋒軍行軍在前,開道破城,帶上補給再度出發,兩萬輪換著休息的騎兵隨後而至,徹底衝散匆忙間組織起來的防守兵力,然後繼續行軍,繼續去下一座城池。
這樣的流程上演了好幾次,沒有人能反應過來,因為那一萬先鋒騎兵像瘋了一般行軍,瘋了一般破城!好像是察覺到己方的行蹤已經徹底暴露,整個西京道核心地域的兵力都在圍攏過來,所以他們也直接不再掩飾,而是徹底展現出騎兵沒了退路之後所能擁有的可怕破壞力以及銳不可當的攻勢。
最關鍵的是,這些魏人在有意識地破壞遼軍的信息傳遞,他們在顯露蹤跡後往往第一個選擇攻擊的目標便是各地的交通要道樞紐,這導致往往消息還沒傳到下一座城池,他們就已經出現在了城門之外,暫緩馬力之後,立刻朝著所有城門發動進攻,隻要有一個城門沒有關上被騎兵衝進城,無數手雷鋪天蓋地地在整個城池炸響,他們的戰略,就是用最短的時間讓整個城池失去反抗能力,給後麵的騎兵掃清搜集補給的道路。
這和前半程的悄無聲息比起來簡直是兩個極端。
當然,魏軍的兵力終究不足以覆蓋前進路上的所有城池,所以多多少少還是有消息傳到了後方,所以大同以西的所有遼軍將領都理所當然地慌了,如果說一開始他們還不清楚魏人發什麽瘋隻派了三萬沒有後勤沒有退路的騎兵進西京道,那麽當他們在地圖上標注出西涼鐵騎經過的路線,打過的仗,就會意識到魏人的企圖,他們的目標從來都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那最終的目的地--大同!
如果讓這些騎兵端掉取代朝廷成為西京道指揮和行政樞紐的大同,再加上在一旁虎視眈眈的西夏與魏國,一切就全完了!
沒有人再敢觀望,原本落在西涼騎兵後麵的所有兵馬都瘋了一樣朝著魏軍匯聚,大同西側也築起了好幾條防線,這一切都是在短短數天內就完成的,而讓遼人感覺到慶幸的是,刻意隱藏了蹤跡甚至還兜了一個圈子的魏軍在防線形成的當天夜裏就對長青城外的渡口進行了試探性的進攻,如果不是因為長青城的守將還算是個合格的將領,那麽也許魏軍已經越過這裏,直接殺到大同城下了!
就差一步。
反應過來的遼人一陣陣的後怕,要知道大同雖然是西京道第一雄城,但之前受到數次難民的衝擊,以及被抽調了許多兵力用來防備西夏的進攻,大同還真不一定能及時反應過來將那三萬騎兵擋在城外,遼國本來是以騎兵起家,如果真的被西涼騎兵做成了這件橫穿西京道直接打下樞紐大同的事情,那麽西京道的遼人就真的要被後世笑個幾百年了。
但在緊張驚恐後隨之而來的是放鬆,因為每一個遼人都知道,擋下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魏人的進攻雖然出其不意,這一路穿插勢如破竹,但也隻是占了西京道亂象橫生,首尾不能相顧的空子而已,隻要提起足夠的戒備心,當前堵後追的遼軍完成合圍,到時候夾擊之下,魏軍必敗!
三萬西涼鐵騎?越不過長青,說什麽都沒用!
很多遼人都是這樣想的,在大同西側接連布置下好幾條防線的遼將們也是這樣想的,甚至連大同城內的西京道主事人--也是這般想的,在意識到魏軍的進軍很大概率止步於長青後,他們就收回了目光,將視線投注到了南方的朔州。
沒錯,魏軍進西京道,慌起來的不止有他們,還有另外一個人。
當知道三萬西涼鐵騎悍然越過洋河,兵鋒直指大同的時候,蕭弘還在朔州準備送又一批平民去死,大同的情況已經惡劣到了極點,當初被放逐的那幾十萬難民一部分死在沿途,一部分散落各地,但大多數都聚集到了大同這唯一有能力供養這麽多難民的城池下,然而讓他們絕望的是,為了守住西京道,大同裏的遼人並沒有心軟,所以他們隻能在附近徘徊著死去,而舉起反遼大旗的蕭弘就是這時候走進的西京道,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用自己出力,也可以讓大同千瘡百孔以此來為自己創造拿下西京道契機的機會。
不知道是不是當初的事給他留下了太深的陰影,所以蕭弘已經不再是那個喜歡冒險的年輕將領,他更希望事情能有近乎圓滿的成功率,所以哪怕死在大同城外的難民已經有十來萬,他也不打算實實在在地打一次大同--然而就在這時候,魏國出兵了。
蕭弘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的意圖已經被那位魏國的靖王識破,所以理所當然地派兵進西京道撿起了漏,他能想到拿下大同便拿下西京道,顧懷能不知道?此刻的西京道正處於前所未有的虛弱時刻,如果不是忌諱北伐的同時西線起了戰事可能會影響大勢,實際上先打西京道對於魏國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
蕭弘以為顧懷會再等待下去,然而他沒想到顧懷居然真的有這種魄力雙線開戰!
消息傳進朔州的當天他就砸了自己眼睛裏能看見的一切,那種忙碌算計到最後卻為他人做了嫁衣的感覺幾乎讓他瘋狂,他甚至生起了幫助遼軍抵禦魏國進攻的念頭--但這種念頭隨著軍情的進一步送達漸漸被按下,因為蕭弘發現,魏國來的隻有三萬騎兵。
沒有後勤,沒有退路的三萬騎兵。
能打下大同麽?不確定,但考慮到他們需要橫穿六百裏,繞過十餘座城池,還要麵臨遼軍瘋狂的圍追堵截,那麽答案就很明顯了--不太可能。
所以在極致的憤怒過後,緊接而來的是狂喜,蕭弘不知道那對於他來說宛若天頂陰雲一樣的顧懷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昏著,會冒這樣不必要的險,但這並不妨礙他在一瞬間就意識到,打大同的最好機會,來了。
三萬騎兵在西京道東部地域橫衝直撞,西夏的進攻仍然沒有停下的跡象,無數兵力被吸引被抽調,大同防禦必然空虛,所以嚴格來說,這並不是什麽突然打破他計劃的滅頂之災,而是顧懷給他送來的天大助力!
盡起朔州之兵!收攏流民來作先鋒!隻要那三萬騎兵繼續被攔住,被阻礙,大同就是他蕭弘的!
三萬步卒,五千騎兵,加上數萬難民,直接朝著大同進發,而在大同的西側,一直堅持不懈進攻的西夏也意識到了什麽,重新回到前線的西夏年輕將領感覺到了局勢的變化,回想起之前與夏則的那些對話,他也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決定。
加大進攻力度,橫跨河套,兵圍大同!
整個西京道的核心地域,徹底亂了。
......
薛五伏在馬背上,躲過身後射來的一隻暗箭,想也不想就取下火槍,還了一槍回去。
身後的遼國斥候中一人應聲落馬,可薛五根本不敢耽擱,隻顧著催馬奔馳。
眼角餘光掃了掃,薛五的心有些沉,除去剛才有些貪功離了隊列被他射下的一騎,居然還有整整七個遼國斥候緊跟在他身後!而在那個斥候被射死之後,這幾人明顯小心了許多,稍微拉開了和薛五的距離,不遠不近的綴著。
薛五心裏暗罵了一聲,作為軍中最為精銳的斥候一員,他和遼人打慣了交道,自然知道被七個遼人斥候纏上意味著什麽,他把火槍掛回了馬上,眼下這個距離風向和馬速,根本不可能射中,沒有必要再浪費鉛彈。
從昨日大軍在長青外受阻,被迫突圍開始,薛五就被這幾個遼國斥候纏上了,作為最先發現遼人的斥候之一,他很幸運的被身後同為斥候的遼人追了整整一天。
一天時間,從長青城外一直跑了七十多裏,輾轉了五個方向,一直甩不掉他們,薛五就知道自己這次碰上硬茬了。
多虧之前收獲的那匹馬,一人雙馬總能在發力的時候稍稍拉開和那群斥候的距離,可這群斥候總能像鬣狗一樣找到薛五的蹤跡,然後重新綴上,幾人形影不離,薛五根本沒辦法把他們引散開然後反殺。
摸了摸懷裏的短刀,薛五發了狠,馬力已經快到極限了,後麵的斥候可以優哉遊哉,但他不行,若是再拖上個半日,怕是馬就要跑不動了,到時候隻能回頭跟這幾個斥候拚命。
想著最後一次看到大軍,是沿著長青城外的官道向南行軍,薛五很憂鬱的歎了一聲,打了這麽多天的順風仗,走過了幾百裏,搶了好幾座城池,果然最後還是出問題了。
好歹也是駐紮了這麽多遼軍的地方,果然不可能毫發無傷的走完整個路線,事實上能做到現在還沒被合圍,已經算是個奇跡了。
轉向,破城,一人雙馬,天雷火槍,不死戰到底,隻為了不顧一切地奔襲,少了任何一個東西,怕是現在包圍大魏騎軍的,就不是這麽點人,而是密密麻麻數不清的遼人。
作為遊離在大軍之外,為大軍查探方向尋覓敵人的斥候,薛五無疑是能和遼人比騎射的魏人,但考慮到從進入西京道開始就趕了這麽久的路,事實上他也快到了極限,尤其是眼下這種情況,大軍轉向,斥候外放的距離太遠,導致落單的斥候不得不與數倍於自己的敵人纏鬥,這種糾纏廝殺對馬力對斥候都是極為嚴苛的考驗,可以說如果薛五再想不出來擺脫身後遼人的辦法,那麽很大概率他就要死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了。
該不該往軍陣那邊靠?
想法剛剛才冒出來,薛五就自顧自地搖頭否決,倒不是什麽可笑的驕傲,而是因為身為斥候他並不清楚大軍的下一步戰略會是什麽,在沒有發現大批敵軍的情況下,貿然帶著敵人靠近很可能會暴露大軍的動向,如今在長青碰壁後整個大魏騎軍都在向南行軍,想必又是想玩迂回或者繞襲?要是讓這幾個遼人斥候傳回了消息,那才是真的要命。
薛五抬頭看了看天色,計算了下方位,確認了自己行進的方向並沒有偏離太多,也不會與大軍碰上,他打算帶著身後幾個遼國斥候再繞繞圈子,既然沒辦法解決他們,也沒被他們追上,幹脆就再陪他們玩玩,實在不行還能往林子裏麵跑嘛,到時候自己是沒辦法趕上大部隊了,但靠著林子老子還不能和你們廝殺個爽?
呼嘯聲起,薛五下意識低頭,一隻羽箭險險地擦了過去,薛五不驚反喜,順手抄起火槍,在馬上扭身瞄準,對著箭射來的方向,手指扣下。
頭發迎風飄起,薛五的臉色有些疲憊,卻也有些笑意。
能射到老子,老子就能射到你,看看誰準!
又是一騎倒下,幾個斥候紛紛怒吼一聲,薛五哈哈一笑,將空了的火槍收起,對著後麵做了鬼臉。
幾騎很快躍過了那具屍體,血泥,奔馬,荒原,構成了一幅殘忍而優美的畫麵。
......
“要繞路麽?”
放緩了行軍速度的大魏騎軍中部,臉色有些蒼白的楊盛看向一旁嘴唇緊緊抿著的趙裕:“長青是過不去了,遼人猜出了我們的行軍路線,在到大同之前必定還有其他幾條防線。”
趙裕搖搖頭:“你先別想這些,遼人的騎兵短時間追不上來,先處理傷勢。”
在長青城外倉促爆發的那一戰中,楊盛的肩膀中了一箭,這對於上慣了戰場的老將來說並不算太嚴重的傷,但問題是現在所有人都在遼國的西京道裏,根本沒有時間來給楊盛休息養傷,這意味著在接下來的路中,楊盛都必須要冒著隨時可能感染的風險繼續作戰。
要知道趙裕雖然已經是個合格的將領,而且這一次他和楊盛軍職相同,但歸根究底楊盛才是這支西涼鐵騎的真正主將,他倒下,趙裕雖然不至於號令不動這支大軍,不過指揮起來肯定會有滯澀,如果可以選,趙裕更希望挨那一箭的是自己。
“斥候已經散出去了,沒有回報,就意味著暫時沒發現大批敵軍的蹤跡,短時間內沒有被合圍的風險,”楊盛咬著牙說,“但這代表我們能停...事實上現在絕對不能停!長青是一個陷阱,但大同的情況不會是假的,要想辦法繞過去,要想辦法...”
“我知道,”趙裕輕輕點頭,“我們不會止步在這裏。”
他打了幾個手勢,全軍提速的軍令立刻傳了下去,同時出發之前就已經烙印在腦海裏的西京道地圖再次浮現在眼前,遼人在長青構築了防線,這就意味著一開始所預想的由長青過白登山,兵臨大同城下的原計劃已經完全破滅,現在擺在麵前的隻有兩個選擇,要麽放緩速度嚐試作戰,光明正大地殺過去,要麽就是擺脫眼下正在對大魏騎軍形成合圍的遼軍,選擇另一條路線直插大同。
可哪裏還有另一條路線?
這一路上幾乎沒有耽擱絲毫時間,就是為了搶在遼人反應過來之前殺出一條血路,可現在事實證明西京道的遼人並不都是草包,一步慢步步慢,再想通過雷霆一般的奔襲達成目的已經不太現實,而強攻又必然會消耗兵力,大同明明已經近在眼前,可這最後的一兩百裏卻那麽難以跨越。
緊皺著眉頭的趙裕身子隨著戰馬的奔跑而微微起伏,思來想去,他也沒有找出第二條可以直插大同的路線來,那些關隘、路口都被他打上了必定會有遼軍駐守的標記,難道...難道這次奔襲就要這樣無疾而終?
他忍不住一聲長歎,嗬出的白霧在一片黑色甲胄的海洋中很顯眼。
可就是這麽一點稍縱即逝的白霧,卻讓他愣住了。
已經初冬了...西京道比起大魏的北方還要更冷...之前無意中聽到的一些話此刻在腦海中無比醒目...走那條路風險會很大,但卻絕對可以繞開遼人的包圍圈...
他看向楊盛,聲音略有些顫抖:“我想到了。”
因為失血而眼前有些模糊的楊盛艱難地抬起頭。
“桑幹河,”趙裕說,“這個天氣,桑幹河會不會結冰?”(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