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四章 玄甲吞城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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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同城下的第五次攻城開始了。
作為西京道第一雄城,也是西京道與草原連接上的重要節點,同時還看顧著河套平原,當初遼人在設立西京道時,就儼然是學著中原人準備搞座雄城鎮壓西京道,幾十年下來,這裏遠比唐末時的防禦還厚重,簡直到達了讓人看一眼都會絕望的地步。
甕城,護城河,吊橋,該有的全都有,所以理所當然的,在城外進攻的那些遼人在這一天一夜裏可謂是半分便宜都沒占到。
是的,這才是最讓人感到茫然和不可思議的--進攻方也是遼人。
蕭姓大旗豎立在城外的大營裏,兜兜轉轉撲騰了幾年的蕭弘再一次披掛上那代表主帥的鎧甲,他看著無數難民、奴隸像潮水般湧向大同的城牆,又像退潮時遺落魚蝦一樣留下滿地的屍體,臉上的神情算不上好看。
--魏人的西征的確出乎了他的預料,也讓他對大同的謀算有些手忙腳亂,唯一幸運的是他好歹能趕在魏人打到這裏之前發起對大同的正式進攻,如今城內的守軍意誌已經被消磨到了極限,大同這座雄城也在人命的堆積下顯得岌岌可危,隻可惜在帶著大軍鼓動難民到達這裏一天一夜後,他發現了一個很絕望的事實。
還是打不進去。
這既歸結於蕭弘的大軍缺乏足夠的攻城手段,也因為難民對於城池的衝擊實在透著股滑稽可笑的味道,蕭弘一開始抱的想法是讓城內守軍敞開了殺,殺到城外堆滿難民的屍體,就不信他們不崩潰,然而事實是,蕭弘高估了城裏那些死守的、同為遼人的士卒的道德底線,看起來他們好像還能再殺上一段時間也不手軟。
“魏軍到了哪裏?”
他想了想,轉身問了一個問題。
立刻便有人呈上地圖,在上麵標注出一條不甚清晰但目的性很明確的路線,蕭弘注意到魏軍在渡過洋河後便有意識地開始了偏離路線甚至兜起圈子,這意味著他們遇上了像樣的麻煩,不由輕輕鬆了口氣。
而更好的消息也馬上有人匯報上來,當得知長青外的防線成功將魏人一直沒有停歇的馬蹄攔下來並且爆發了一場倉促戰鬥後,蕭弘才總算是徹底放下了心,隻要魏人短時間過不來,他就有充足的時間攻下大同,到時候西京道地界的戍守軍隊和魏人拚得你死我活精疲力盡,就再沒了威脅他的力量,大勢就定了。
但隱隱的,他又覺得有哪裏不對,這種直覺可以歸結為將領長期握著軍隊所衍生出來的一種本能,隻有優秀的將領才能從戰場上錯綜複雜的各種訊息中嗅到這種味道,而蕭弘無疑曾是大遼軍方最為出彩的年輕一代,所以他理所當然地沒有忽視這種直覺,而是將目光移到了地圖的西側:
“黨項人在做什麽?”
“根據傳回來的消息,他們加大了進攻的力度,不惜性命地試圖突破河套,看起來目標也是大同,”有人回答,“他們可能是察覺到了我們的打算...”
蕭弘搖搖頭,嗤笑一聲:“察覺到又如何?那些亡了國的黨項人,當年就是廢物,現在更廢物,隻是他們運氣比較好,而且還算會抓時機,知道在這個時候加大進攻力度...但河套平原隻要想拿,打下大同後我們隨時可以拿回來。”
他搖搖頭,在腦海中又過了一遍可能會影響這片戰場的因素,確定還是找不到那抹異樣感來自於哪兒之後,他便收回目光,重新將視線投向那座屹立在這片蒼茫土地上的雄城。
“傳令全軍,再攻一次!我有預感,這扇城門,很快就要開了...”
......
王二巴是個漢人,準確的說,他是個在西京道生活,而且活得不怎麽好的漢人。
後半句話似乎是廢話,畢竟這裏實際意義上是遼國統治的土地,漢人在這裏從來都是最底層,想活得像個人都夠嗆,然而考慮到王二巴生活的地方距離大同並不遠,甚至於直線距離還不到七十裏,那邊打得熱火朝天,無數遼國難民像野草一樣倒在戰場上,而他卻還能在這裏捕魚,所以一時也分不太清到底是漢人倒黴還是遼人倒黴。
比起上京道中京道,西京道太大,也太空,自從當年遼人占領這裏,舉起刀準備把漢人全殺光,卻發現一旦這麽做了大概西京道也就徹底完了之後,這些年來這裏一直有不少漢人生存,單論遼人的話駐軍可能比平民都多--畢竟在上京道中京道大批量遷徙平民的情況下,再想充實西京道實在是件不現實的事情。
但這也沒讓王二巴日子好過半分,他是個農夫、獵人,在這樣的冬天,他偶爾還客串一下捕魚人,會的東西不少,隻可惜三個孩子都沒能養大,全餓死在了去年那個更冷的冬天。
這裏在大同的南方,在朔州的北方,前兩天有大軍從這裏行軍而過,見勢不妙的王二巴帶著老婆逃進了山裏,事實證明他這個決定很英明,當他確定大軍已經去往大同之後回到自己那村子裏的破屋,發現裏麵的東西被翻得到處都是,唯一的一點存糧也不見了,村裏沒能及時跑掉的青壯全部被拉上了戰場,王二巴相當於是撿回了一條命。
而活下來就意味著要吃飯,沒了糧食也就隻能跑到桑幹河邊想想辦法,這條流淌過半個西京道的大河總是慷慨地喂飽流域內的人,但還是需要一定的技巧,碰巧王二巴捕魚的技巧還算不錯。
但來到河邊的王二巴發現了一個讓他絕望的事實--河麵結冰了。
結冰得比去年早,大概早半個月?而就是這半個月的時間讓捕魚成了笑話,王二巴站在河邊沉默了很久,最後他找來工具,用屬於這個時代的笨拙和執拗在一望無際的河麵上挖起了洞。
入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手已經磨破了皮,覆蓋河麵的堅冰好像比生鐵還要堅硬,而且永遠挖不見底,抓不到浮到水麵換氣的魚兒,就意味著兩夫妻要死在這個冬天,所以王二巴沒有也不敢放棄,隻是在冰天雪地一片蒼白地麻木地挖著。
--直到地麵的微微震動讓他從這種麻木裏掙脫出來。
有那麽一瞬間王二巴還以為是自己挖穿了冰麵,導致出現了開裂,他後退兩步,確保自己不會掉進水裏,然而當他緊緊注視著冰洞時,卻沒有發現有任何水湧出來,直到他意識到了什麽,猛地轉過身,便發現了一個騎在戰馬上,披著黑色鎧甲,渾身都是血的人也在看著他。
完了。
然而馬上的士卒並沒有直接衝過來一刀砍下,或者匆匆離開,他隻是從懷裏摸出塊看起來很硬的餅咬了一口,然後察覺到王二巴不自覺聳動了一下的喉頭,將那半塊餅拋了過來。
“謝謝軍爺...謝謝軍爺!”
馬上的薛五驚了:“漢人?”
撿起那半塊餅的王二巴差點一個手抖把餅掉到地上:“軍爺您會說漢話?”
“廢話,我也是漢人,”薛五抹了抹臉上遼人斥候留下的血,“問你件事,這條河叫什麽?”
“桑幹河,軍爺。”
“桑幹河...”
薛五翻身下馬,蹲到河邊,他摸了摸那覆蓋在河水上的冰麵,看著這條原本成為大同南方天然防線的大河在此刻成為堅實的地麵,嘴角慢慢勾了起來。
他站起身,狠狠踩了幾腳,王二巴連忙道:“牢得很,軍爺,這河結了冰就得到明年春天才化了,站幾百個人都沒事。”
“哦,”薛五點點頭:“那幾百匹馬呢?”
“應該也沒事,以前遼人也這麽過河。”
薛五點了點頭,因為長途奔襲而極為疲憊的臉上出現了由衷的狂喜,他翻身上馬,看向王二巴,目光在他身上的破爛衣物和手上的半塊硬餅上流連片刻,似乎是想要說點什麽,但最後也還是沒有開口,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然後猛地一勒馬韁,轉身衝向遠方。
他要把這個消息盡快送還給大軍,之前的路線設想...是對的!
隻剩下王二巴站在原地,茫然地看著這一切,然後後知後覺。
天老爺,這裏怎麽會有...漢人的士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