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五章 宮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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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是不是有可能,在當初那封詔書送到王府的時候,就直接以死相逼,或者自殘推辭,事情就不會一點點走到今天這步?

    又或者更早一些,在父王剛剛被封到北境時,就和父王說,不去爭什麽皇位,隻要一家人能好好的,平靜的生活下去就好父王不喝酒的時候,還是很寵自己的,也許這樣真的能讓他不在先帝駕崩前就迫不及待地派人去京城,收買錦衣衛的諜子,導致最後被叔父

    甚至於,如果自己再聰明一點,無條件地信任叔父,忘掉父王那些充滿仇恨和偏見的話語,是不是真的有可能,叔父會成為諸葛孔明,而自己能做那個劉禪?

    這些問題已經困擾趙吉很久了。

    準確的說,是在正式登基然後又離開京城來到北平以後,他常常一想這些問題,就是一天。

    他總能想起叔父在朝會上對遷都一事正式發難的那一幕,他看著百官在他麵前上躥下跳,看著自己在他眼下起了些小心思,看著百姓、權貴都異口同聲地反對他的話語,他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隻是幾份來自東南西北的奏折,就徹底擊碎了所有人一直以來的自欺欺人,然後他站在大殿裏,沒有人敢和他對視,他卻隻看著自己,輕輕問了一句。

    “那麽,陛下覺得如何?”

    我覺得?這重要麽?我覺得我就不應該來當這個皇帝,我也覺得叔父你比我更適合當大魏的天子--可我敢說出來麽?說出來又有幾個人會認真聽呢?

    說與不說,都不重要,自己到底怎麽覺得,也不重要,整個大魏天上地下就隻有一個人是說了算的,但那個人絕對不會是自己。

    如果說在百官跪在東門那一日之前,趙吉還覺得所謂皇帝的身份還能多少起一些作用,所謂禮法所謂人言終究是可畏的,然而直到趙吉發現滿朝文武都不敢在叔父麵前抬起頭,偌大宮城竟然隻有一個人的身影看起來那麽頂天立地,真是既讓人心馳神往,又讓趙吉多少感覺有些絕望。

    沒什麽好說的,成王敗寇這個說法都算不上--因為從一開始叔父就沒把他當成過敵人,虧他回到京城之後心思還活泛了些,覺得依靠宮城依靠群臣,多少能讓自己從那種隨時有可能像父王一樣死去的陰影中掙脫出來,沒想到隻是叔父的一個眼神就能讓他坐在龍椅上噤若寒蟬。

    從那之後趙吉就很老實了,哪怕朝廷北遷,戶部兵部的官員都隨著靖王儀仗一同北上,哪怕魏遼之間對峙得讓人窒息,連叔父也常常需要去前線坐鎮或者巡視各地,哪怕高麗倭國金國魏遼五國在高麗的國土上混戰,天下局勢堪稱動蕩,趙吉也沒有再私下接觸任何官員,產生任何心思。

    一次也沒有。

    歸根究底,還是京城那一次被嚇著了,太極殿裏龍椅的位置的確很高,高到能讓人產生俯視眾生的感覺--然而也能清清楚楚將大殿內每一個人的神態收入眼底,朝廷百官!這詞的分量有多大,趙吉雖然還小,但他很聰明,尤其是當死亡的陰影籠罩自己之後,學起東西來更是拚命,他常常捧著史書在真定的府衙後堂花園裏安安靜靜地讀,讀到那些有著豐功偉績的皇帝都不能和朝堂百官正麵敵對,要懂得妥協懂得忍耐,因為天下太大活兒終究是需要人幹的,所以趙吉以為,哪怕叔父如今幾乎是扛著大魏的江山在往前走,但他怎麽也不能站到百官的對立麵對不對?

    然而事實是什麽?從三公九卿到各司小吏,從沙場老將到滿朝勳貴,居然沒有一個人敢對大殿中那道孑然獨立的身影說一個“不”字!

    他們能說什麽?

    論政績,顧懷獨身入北境,從根子裏就已經爛了的河北重新穩定;顧懷轉道西北,西夏成了大魏的附屬國西涼再無邊患;顧懷進蜀地,單手把桀驁的蠻族壓得不敢喘氣,有割據氣象的蜀王府就剩下趙瑾趙裕兩個活人--下江南就更不用說了,絲織盛世從何起步?到如今江南百姓都學著北境給顧懷立生祠了!

    軍功?這個就真沒必要拿出來說了估計當年大魏開國太祖皇帝的戰績都沒這麽顯赫,京城保衛戰,河間黃河一戰,白溝河渡河決戰再加上如今西京道南京道的廝殺,光粗略算一算有多少遼人死在顧懷手上,得出的數字甚至能讓人做個噩夢。

    威望?內閣首輔次輔幾乎都站在顧懷身側,六部尚書幾乎一半是堅定的顧派,北境幕府哪個官吏任命不是顧懷批的折子?大江南北在顧懷麾下聽過命打過仗的有多少將領?天底下人或許不知道如今的皇帝是誰,但一定知道靖王的名字叫顧懷。

    如果再把這一切聯係到當年那個孤身入京城赴國子監教書,人畜無害剛剛踏進仕途的讀書人身上那麽所有人都能得出一個驚悚的結論--顧懷做完這一切僅僅隻花了幾年時間,他帶兵打遍了天下,正麵把遼人百年來的自信踩在腳下,內部但凡敢冒頭鬧事的有一個算一個全被他按死,從國子監的教書匠到獨斷北境的藩王,他不是靠著阿諛奉承或者結黨營私才一步登天的。

    他是從屍山血海裏淌過來的。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或許有很多,仕途上楊溥的鋪路、先帝趙軒的無限信任、時勢造英雄的格局使然之類,但毫無疑問的是,他既然已經走到了今天這步,那麽就不可能再有閑心去聽別人的廢話。

    百官懂了,所以京城北遷;趙吉懂了,所以他也就徹底死了那條想要試試的心,遼人還不懂,也應該不想懂,所以現在在被按著揍--這麽一想趙吉多少還能多點安慰,畢竟和在上京如坐針氈的遼帝比起來,他起碼不用做被叔父盯上的敵人,想必那種滋味真的會很不好受。

    這一年來趙吉學會接受現實以後,日子反而過得還算不錯,北平的宮城雖然還在營造的初期階段,但住人還是沒什麽問題的,好歹宮城還起了個架子,叔父的靖王府連塊門牌都沒安--而且叔父是出了名的不喜歡鋪張浪費講排場,北境一切事情都講究個簡樸,真讓趙吉住進金碧輝煌的宮城,他才要心慌。

    按時上個朝,反正現在的朝會連三公九卿都不齊,南邊內閣北邊幕府就把事情處理完了,朝會也就是走個過場;散了朝會就讀書,什麽都讀,當初叔父聽說百官們整出來個講經的團隊發了好大的火,說天子年幼光讀那些有什麽用?士農工商,就算不親自去做,但多少要懂,雜書讀多了才會懂更多道理,誰再敢成天把四書五經往宮裏塞,他從前線回來就找那人算賬。

    好吧,讀書,讀完書就是午膳,正經的皇帝午膳排場太多,吃飯太麻煩,叔父也大手一揮,一切從簡,正在長身體的階段就多吃蔬菜,自己端碗自己夾菜,要什麽宦官喂到嘴裏?

    感覺有道理,但私底下有人說叔父苛待天子--趙吉自己是不覺得的,他也喜歡吃飯的時候自在點,唯一不好的大概就是一旁總有個宦官盯著他是不是隻吃肉不挑青菜,還會記在小本本上給叔父過目,趙吉不敢讓叔父生氣,所以每次吃飯的時候都鼓著勁把青菜往嘴裏塞,搞得禦膳房的廚子還以為天子好這一口,菜品裏蔬菜越來越多,每頓飯吃得越來越痛苦。

    早朝都是擺設,午朝自然就更不用設了,下午的時候趙吉一般會在禦花園習武,之前是趙裕在教,趙裕出征之後就換成了宮中禁衛,有大儒上奏說天子練武未嚐不可,隻是一定要習劍,因為劍乃君子之器,叔父說狗屁,什麽年頭了還隻練劍?鍛煉好身體就行,多練練怎麽用火器,那玩意兒才是硬道理。

    於是禦花園裏便常常出現年幼孩子扶著火槍費力瞄準遠處標靶的場景

    其實這些都還好,隻有入了夜的宮城才是略顯寂寞的,點起幾處燈火,偌大寢宮隻有趙吉自己一個人,幽深、空曠,宮女宦官站在角落裏永遠都沒有聲音,隻有偶爾殿外有內侍提著燈籠走過,響起的腳步聲才會讓人覺得這是塵世,之前的時候,偶爾叔父會過來看自己,甚至給自己講一講故事。

    趙吉最喜歡的故事其實不是那些金戈鐵馬或者權謀算計,而是叔父早年間在山林裏行走的事情,參差的巨樹,流動的清泉,堆疊的落葉,越過山頭便能看到萬丈霞光--叔父在講這些的時候臉上總是掛著很淡的笑容,比平日裏要柔和很多,有時候趙吉也會做這樣的夢,夢見自己走在一片莽莽群山中,自由、輕快,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擔心,隻是欣賞著一路的風景,尋找著可以安定下來的地方。

    然而自從叔父去了前線,偌大寢宮裏再不會有第二道聲音,趙吉便常常做噩夢了,他總是夢見一臉血的父王,還有沒能見到最後一麵的母妃,陪伴自己長大的乳娘,教過自己踢毽子的護衛

    他總是跟自己說,叔父是真的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叔父對他好不好,他是可以感受得到的,如果叔父真的隻是把他當成皇位上必須存在的招牌,那麽叔父其實沒有必要做那些事情,不用擔心他不吃蔬菜,也不用擔心他不好好讀書他經常想人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兩麵呢?朝堂大殿上叔父是威嚴的,是冷漠的,但是在遠離那座宮城以後,叔父又是那麽溫和和親切,有時候趙吉甚至覺得,或許自己的父王在某些事情上,也做得沒有叔父好

    叔父,嗬,叔父,這個稱呼當初是怎麽叫出來的呢?當一整個齊王府一夜之間便變得空空蕩蕩,茫然恐懼得像根木頭似的他坐上那輛馬車南下,卻在半途看見那張掀起車簾的俊朗年輕的臉,鬼使神差的便叫了出來,這個稱呼似乎讓他獲得了一絲安心,好像這樣就可以和顧懷真正扯上一些關係--對於一個孩子,一個突遭大變的孩子,他還能做點什麽?他應該厲聲強調自己的血仇,以年幼天子的身份譴責那條似乎要擇人而噬的黑龍麽?

    他不敢,他隻能縮在馬車的角落裏,靜靜地聽著叔父的安排,他甚至不敢抬頭看叔父一眼,好像那樣便會隱藏不住自己的恐懼與絕望。

    那時候他滿心都在想等待著自己的結局是什麽,是幽禁?還是被逼著禪讓,然後斬草除根,他覺得自己對叔父最大的作用就是給百官一點顏麵,給天下人一點顏麵,太子二皇子兩脈加起來就隻剩他趙吉一個人,再殺就殺絕了--然而他怎麽也沒想到,到了北境之後叔父隻是把他當成一個孩子,一個雖然在禮法上名義上是皇帝,卻需要照顧的孩子。

    沒有逼迫,沒有幽禁,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跟著叔父或者盧老讀書,然後去巷子口和幾個同年紀不知道他身份的孩童一起玩,叔父常說天下如何大魏如何不應該壓在一個孩子身上,於是他就真的過起了他這個年紀該有的生活。

    就連仇恨,他那從來不敢提起不敢表現出來的仇恨,叔父也大大方方地從不避諱,叔父說希望他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過世界,再決定恨不恨,仇恨這種東西是人與生俱來的權力,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之類的屁話說都沒必要說,如果趙吉在長大懂事之後覺得這件事值得恨,那麽叔父再背上一份仇恨又何妨?

    其實很多時候趙吉都想說按照叔父您的邏輯,以德報怨一笑泯恩仇之類的都是屁話,那麽不應該把斬草除根這件事貫徹到底麽?叔父您不信佛不信道不信儒家大義,那為什麽不幹脆把您一貫的處世哲學貫徹到底?

    最終他沒有問出來,或許是畏懼答案,也或許是覺得沒有必要,但很多時候他都能從叔父的眼神裏感覺到,叔父也許是真的希望他能成長得開心快樂一些,不要被那些仇恨壓得扭曲,更不要讓自己的人生被仇恨消磨掉意義。

    北平宮城禦花園裏的趙吉抬頭看著天空,突然有些難過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叔父就不能像個史書裏的權臣一樣,不擇手段地攥取權力,哪怕是欺負孤兒寡母?為什麽叔父就不能對他再殘忍一點,再冷漠一點,幽禁也好,放逐也罷,起碼能讓他繼續恨得起來?

    那是他的父王和母妃啊!那是一整個齊王府的人!叔父你既然手上沾了血,又為什麽不沾得更徹底一些?你就應該殺光所有反對你的人,你就應該冷漠無情殘忍可憎,那樣的話他就可以理所當然地繼續仇恨,繼續隱忍,直到有一天窺見那個機會,把所有的一切全部還給你!

    --而不是現在這樣,會在讀書的時候溫和地講著書裏的道理,會在睡前偶爾給他講以前的故事,會教他習武給他說一說塵世裏的江湖,會帶他出遊帶他巡獵,會擔心他不好好吃飯擔心他過得孤單。

    會像一對父子一樣,牽著他的手走在北平的青石板街上。

    年幼天子的眼睛不知道什麽時候蒙上了些朦朧,察覺到以後,他猛地低下頭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眼睛,好像擔心被誰看到。

    到時候天子“怨望”的消息多半又會在朝堂上掀起一些風波吧?

    風拂過花園裏的梅花,帶著些北方凜然氣的寒梅在寒風中俏立,已經到了該練武的時間,該換下保暖的冬裝去閣樓裏習武了,趙吉站起身子,那副小大人的模樣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一道身影從遠處邁著碎步跑過來,見到趙吉便叫喚一聲“哎喲,萬歲爺,這天氣冷的,您可別著了風寒!”

    “什麽事?”

    宦官揮舞著手裏的信件“靖王爺從前線發來的信,直接送進的宮城,奴才可不敢偷看,還請陛下親啟”

    聽到是叔父的信,趙吉趕緊接過展開,隻是略掃了一眼,他的瞳孔裏便浮現出了些許震驚,隨即是茫然與驚恐,到了最後,則是某種做出決定的釋然。

    話語很短,除了簡單提了提西京道和中京道的戰事,剩下的便是寥寥幾句。

    但偏偏是那寥寥幾句,讓趙吉的心跳加快了不知起來。

    他看向宦官“西京道與中京道收複,魏遼決戰,就在眼前,傳旨下去,朕要親赴前線,與叔父並肩作戰,禦駕親征!”

    宦官呆住了,一旁的宮城禁衛也呆住了。

    然而趙吉那張小臉上卻滿是堅毅,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他的手間,露出了信件上的一句話。

    “會很精彩,也很有宿命感,來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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