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六章 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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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西京道中京道的戰報在魏遼徹底傳開,幾乎所有人都意識到,接下來上京道的決戰,已經不可避免了。

    雖然南邊兩道的淪陷算得上傷筋動骨,但如果將視線投注到上京,便會發現對比起魏國從上到下陷入狂歡情緒的萬民,遼國的基本秩序根本沒有受到影響--這既是因為遼國以武立國,民風彪悍,同時也是因為遼國幾乎是主動放棄了西京道中京道,將所有兵力集中於上京道邊境準備與魏決戰,遼國上至遼帝下至遼民都明白,對於遊牧民族來說,土地的失陷其實並不致命,隻需要一場勝利,一場足以扭轉天下大勢的勝利,那麽遼國所將擁有的就不止西京中京了,而是魏國豐饒的萬裏國土。

    而且西京道中京道的戰事還遠未到結束的時候,魏國太貪心,三路北伐意味著北線西線的戰場將分去一大部分北伐兵力,而短時間內無法徹底占領攻占區域又意味著要用更多的兵力駐守,本來魏國能動員的兵力就不如遼國,這樣一來正麵戰場的兵力對比遼國更是占盡了優勢。

    甚至遼廷還有人擔心,是不是魏國在攻占西京道中京道後,就要中止北伐轉入戰略防守?這樣一來遼國收縮兵力集中在邊境的行為就無疑有些可笑,然而遼帝隻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遼廷再也沒了質疑的聲音:

    “耶律洪和蕭山都曾說過,顧懷是個驕傲的人,朕也是個驕傲的人,所以能斷定,雷聲大雨點小的事情,顧懷做不出來,他既然說要北伐,那麽就不可能隻滿足於兩道而已...朕會在上京等著他。”

    事實也確實如他所說,在基本穩定西京道中京道的形勢之後,在春天即將到來的前夕,魏國並沒有轉入守勢,反而是進行了國戰前的標準全國動員,征召了一切幾乎能征召的軍隊,連江南的海軍都沿著海岸線北上堵在了遼東的出海口,那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繼續北伐繼續國戰的態度展露無遺。

    而遼國也很快做出了應對,與草原的連接斷開,向南遷徙的草原部落無法及時增援上京的確是個要命的問題,但遼國依舊是爆發出了駭人的戰爭潛力,這個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擴張想著吞並的帝國並沒有因為這些年的穩定而徹底腐朽,哪怕國內的改革隻是初現成效頗有遺患,哪怕眾多權貴被遼帝殺寒了膽子,他們也依舊動員了近二十萬的步騎混合大軍,將榆關外的中京道殘留區域化成了讓人望而生畏的防線。

    此時的魏遼態勢,如果用地圖塗色來界定,那麽就會發現原本遼國侵占的大塊地域已經被魏國收複回去,獨留上京孤零零地麵對魏國與遼東的夾擊,如果連這最後一塊遼國出草原的根基之地也失去,那麽遼國就會回到百餘年前唐末時,仍在草原上遊牧的日子。

    對比起當年遼國幾乎要打到黃河的勢力範圍,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當然,這樣的遼國依舊不能小覷,二十萬步騎混合的大軍不是遼國最後的家底,畢竟這一場決戰草原上的部落很難參與進來,但這二十萬大軍一定是遼國最驍勇、最善戰的精銳,可以說其中一半的軍隊編製都是從當年遼國征伐天下時延續下來的,重騎、輕騎、漢地步卒,幾乎沒有短板沒有弱點,這麽一隻有著赫赫戰功和傳承的大軍隨行的民夫又有多少?至少十七萬!加起來近四十萬人堵在了魏遼的邊境上,可以預見一旦戰爭爆發,會是怎樣駭人的規模。

    而反觀魏國,幽燕騎兵多入中京道鎮壓,西涼騎兵更是奔襲大同戰損不少,如今要在雁門關鎖住草原,也沒辦法動彈,整個魏國最精銳的兩支騎兵無法開赴正麵戰場,所以這一次魏國除了中京道西京道必須要留守駐紮的兵力以外,幾乎征召了所有能征召的兵力,位於北境港口邊上的工業區幾乎晝夜不息地運轉,軍備器械打造好立刻拉到前線,前前後後一共近十二萬步卒已經在榆關紮營,與關外的遼軍遙遙對峙。

    考慮到魏國是主動進攻,而且幽燕實際上還無法支撐如此數量的大軍,所以魏軍的補給線拉得極長,從京畿到北境,從北境到幽燕,無數民夫彷佛成了維持大軍作戰能力的生命線,從江南到無棣港口的海路上,無數船隻來往穿梭,為了一場即將到來的決戰,整個帝國都開始了總動員。

    這一次雙方加起來投入戰場的人數必定超過五十萬,比之前中京道西京道廝殺的兵力加起來還多,沒有絲毫疑問,無論魏遼哪一方輸了這場國戰,雖然不至於將帝國的底蘊徹底打空,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會陷入無法避免的虛弱期,而遼國輸了至少還有條退路可以退回草原,魏國呢?魏國還能不能在北線西線戰事尚未徹底結束,東線征伐又一敗塗地的情況下守住幽燕,守住北境,甚至在黃河以北再次擋住遼人?

    這才是賭國運!一戰而定魏遼百年爭霸的結局!

    這樣的戰爭,魏國毫無疑問沒有其他人可以代為指揮,前一刻還在獨石口居中坐鎮北線西線戰事的靖王行轅立刻轉向東麵,在定遠二年二月初九這天,將王旗豎在了榆關的關隘上,讓對麵的遼軍集體失聲!

    沒有遼人不認識這麵旗幟,也沒有遼人敢在這麵旗幟前再說什麽羞辱的話,他們可以不尊重一個異國的藩王,但他們應該尊重曾經滅掉西夏的耶律洪,尊重獨鎮西域的蕭山,尊重曾經在黃河,在白溝河死去的無數遼人...他們更應該尊重自己的母國,以此延伸出對顧懷的同等尊重,因為遼國的國運,幾乎就是被這個人一腳踏斷的!

    短短數年,他用無數遼人的性命成就了自己的名聲,戰場上與遼軍對戰,他未嚐一敗!

    王旗的豎立對前線對峙雙方士氣的此消彼長幾乎是肉眼可見的,榆關內十二萬大軍原本還可能因為來自不同的地方、精銳程度的高低而顯得有些混亂,但當靖王入營,幾乎沒有任何人敢再鬧事,鎮守榆關已久的陳平捧著王劍侍立一旁,被提拔成北境軍事集團主將之一的李正然站得比標槍都直,戰場上興起時能生飲人血的莽夫武安才目不斜視大氣都不敢喘...任你驕兵傲將,在這個人麵前,都隻有乖乖俯首聽命的份,數年征伐,整個大魏有多少將士沒做過靖王的兵?

    反觀原本隨著抵達兵力越來越多,戰意越來越盛的遼軍,自從顧懷親赴前線,連來關前挑釁的遼人都少了,因為挑釁一般就得指名道姓罵敵方主帥,而魏軍主帥明顯是顧懷,罵顧懷就等於罵當初死在顧懷手上的那些遼國大帥,更有可能是罵明明未見一麵,卻把顧懷引為敵手,夾雜欣賞與戒備卻絲毫不妨礙追捧顧懷書貼的遼帝...

    所以偶爾來到關下叫囂的也就變成了人高馬大的單純武夫,要尋魏軍將領陣前單挑,其實這種事情倒也怪符合中原漢人的價值觀,畢竟漢末的時候沒少玩兒這些...可隨著後麵時代變化,大家打仗都越來越不講武德,陣前主將單挑這種傳統更是變成隨時有可能喊出來“大家並肩子上”之類的,也就漸漸沒人再提,然而如今魏遼雙方陳兵邊境卻都需要時間來穩固補給線,集合兵力,摩拳擦掌之下,有這種事倒也不奇怪。

    這樣一來可算是讓王五樂壞了,身為王旗親衛的正統領,這家夥平日裏訓練親衛都講究個拳拳到肉,如今有人送上門來挨揍,實在是意外之喜,剛開始外麵有遼人來叫陣,當發現提著把大戟衝出來的壯漢時,還冷冷一笑以為能開個葷,結果接連幾撥都被王五活劈在了關下,到後來遼人來了之後就喊:

    “除了那黑廝,還有沒有其他人敢上?爺爺我...”

    然後就到魏老三出場了。

    這就是定遠二年二月的榆關,魏遼在維持軍事對峙的同時也在不斷試圖消磨敵方的士氣,於此同時後方無數民夫在竭力維持著通向前線的補給線,從各個地方征召的軍隊不斷匯入軍營,戰爭即將爆發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濃--除此之外就是榆關內外的樹差不多都被砍光了,連走幾個山頭都不一定能發現點綠色,明明是春天到來萬物勃發的季節,放眼望去卻光禿禿的一片,荒涼得可怕。

    而就在這時候,魏國的軍營方向,卻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每一個士卒都走出營賬,呆呆地看向一個方向,巡查的軍士停下腳步,關隘上的甲士微微張嘴,每個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

    龍纛!

    那麵代表大魏天子禦駕親征的龍纛!

    說實在的,靖王會親自坐鎮前線指揮大軍,率領魏軍北伐這一點很多人都早就心中有數,畢竟除了靖王爺還有誰有資格扛起這個責任?前線三個主帥,李易身扛大任坐鎮中京,截斷草原與上京;楊盛趙裕一個在雁門關,一個在大同,鎖死西京河套與草原--他們都是一等一的主帥人選,但為什麽直麵上京的最緊要的位置,王爺偏偏會選擇讓陳平來鎮守?

    比起李易楊盛,陳平威望、軍功都略有不足,個人能力上也是偏向守土有餘而進攻略遜,東線事關北伐大業,如果真要說起來,李易顯然比陳平更適合--但顧懷最終還是選擇了讓陳平來東線。

    這當然是因為時機一到,他要親自接過主帥之位,率軍北伐。

    其實光從三線的將領配置上就能看出顧懷的安排了,李易性格沉穩,步步為營,有他在,魏軍越過燕山後中京道戰事絕無意外,上京道一定不會及時得到草原的支援,而且李易用兵向來都是步騎混合,毫無偏向,幽燕鐵騎又是他親手帶出來的,他坐鎮中京最為合適。

    西線楊盛、趙裕皆擅長指揮騎兵,楊盛更是一手打造了西涼鐵騎,西京地形狹長,極適合騎兵奔襲,相比之下陳平卻隻擅長指揮步卒,無論從哪一方麵看,都不適合作為北伐主帥隻能成為方麵主將。

    所以從結果倒推,便能發現顧懷早就在等這一天了,而事情的發展也沒有超出他的預想--反倒是天子親臨前線這件事,無論怎麽看都有些奇怪。

    老趙家的皇帝,說實話都挺窩囊的,開國太祖還好,起碼真正上戰場看過死人,其他皇帝有一個算一個,都沒出過汴京,部分昏庸的可能連民間米價都不清楚(當然趙軒他爹那種修仙的極品也實在找不出第二個),如今天子尚還年幼,要打仗了不在後方躲著,跑前線來幹嘛?

    更別說那麵立起來的龍纛了,這意味著皇帝來前線不是慰問或者散心的,而是結結實實的禦駕親征,雖說這場國戰確實會決定魏遼兩國的命運,但戰場上刀劍無眼,你個皇帝跑來湊什麽熱鬧...

    但顧懷在看到那麵龍纛時,是很欣慰的。

    他送回去的信自然應該算是一種邀請,其實他並沒有什麽其他的意思,他隻是覺得魏國開國百餘年來,第一次真正有機會完成北伐,趙吉雖然還年幼,但作為天子,自然應該親自參與終結這種宿命的過程--當然他也想到了,趙吉在看到這封信應該會很驚恐,腦海裏會下意識浮現“北伐到了現在叔父是不是要圖窮匕見了”之類的想法,畢竟這個孩子這兩年是他看著長大的,雖然聰明,但也脫離不了年紀尚小所帶來的局限,所以很大概率他會被嚇一跳。

    但嚇一跳之後呢?他是會冷靜思考,選擇信任,做出和京城時不一樣的決定,還是太過恐懼,用各種理由推辭,乃至在朝堂上口不擇言?

    顧懷想知道趙吉到底會怎麽選。

    而趙吉給出的答案他很滿意,很欣慰,不管恐懼與否,起碼這個孩子沒有選擇逃避,或者說在經曆這麽多事以後,趙吉終於明白,如果自己想要篡魏,是不需要用讓天子在戰場上刀兵加身這種方式的。

    禁軍守衛著的龍纛很快進了軍營,趙吉的小小身影也很快走上了關隘,一路上不停有士卒跪下行禮,然後悄悄抬頭看著這位年幼天子,趙吉的臉繃得緊緊的,大概是被前線的肅殺氣氛和如此之多的士卒數量所震驚,然後在看到那道靜靜站在垛口旁的身影時,他收斂了表情,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走上前:

    “叔父。”

    “你來了,”顧懷轉頭看著他,“到了前線,有何感想?”

    “隻能感歎我大魏武德充沛...”

    “都是套話,”顧懷淡淡說道,“這種話沒什麽意義,如果大魏真的武德充沛,那麽早就不需要我和你親自奔赴前線來增加一點勝算了,說到底隻是沒有退路而已,魏遼之間注定隻能有一個活下去,這十二萬士卒,這無數民夫,都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為帥者可以把他們當成注定被消耗的數字,但起碼要知道他們為之付出生命的意義是什麽。”

    “叔父的話我會銘記在心。”

    “不用這麽謹小慎微,你能來這裏,就證明你已經想通了很多事情,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

    “是,”趙吉遲疑了一下,站在顧懷身旁,同樣看向關外方向:“叔父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終於做了決定?”

    顧懷有些訝然,他看著身高隻到自己腹部的趙吉,笑了起來:“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我覺得叔父邀請我來前線,並不隻是為了給魏遼的宿命劃上**,”趙吉組織著語言,“更像是讓我感受這種戰爭的殘酷,還有大魏的未來,以及...我的位置,還有叔父您的打算。”

    顧懷溫言,眼中閃過一絲意外與嘉許,他輕輕拍了拍趙吉的肩膀,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叔父,您常說一個不知民間疾苦的皇帝,對國家的傷害遠比外敵還要大,我自幼就在深宮長大,所見所聞都是宮廷的權謀與鬥爭,對於天下這個詞的分量,雖然知道一些,但並不深入,隻有之前跟隨叔父您出巡,看到田間地頭的農夫,還有這一次來到前線,看到為了國家為了家園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我在想,一個皇帝的職責應該是什麽?是坐在金鑾殿上,聽臣子們議政講經,還是應該像叔父您一樣,親自去做一些會改變世道的事情?”

    顧懷挑了挑眉頭:“看起來那些書終究不是白讀的...這些話想了多久?”

    “想了很久了,這一路想得尤其多。”

    “那你覺得,一個皇帝應該是什麽樣的?”

    趙吉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整理思緒,他看上去還隻是個孩子,然而能說出這些話,證明他不僅是早慧內秀,而且還很善於思考--隻是仇恨爆發得太突然,導致沒什麽思考的必要罷了。

    “皇帝,應該是國家的守護者,是百姓的依靠,”趙吉抬起頭,堅定地道,“他應該胸懷天下,心係蒼生,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權力與地位,更是為了國家的繁榮與昌盛,為了百姓的安居樂業,他不應該把一切都當成理所當然,心安理得地享受那個位置帶來的一切,而是應該睜眼看看,這天下有多少人在為了安定和平的生活而付出。”

    “這便是我常和你說的責任感,”顧懷說,“權力與地位固然好,不然從古至今也不會有那麽多人想要坐上那個位置,有一句話說得很好,翻開史書,字裏行間都是四個字,‘爭當皇帝’,但其實很少有人會明白那個位置並不僅僅象征著權力,還應該帶有和權力對等的義務--然而因為時代的限製,那個位置上更多是投胎來享受的,很少有人會低頭看一看塵土裏的萬民,眼下就有直觀的例子,從靈帝時的遼人奔襲京城,到英帝的反推北境防線,前後才隔了多久?皇位上坐的是誰,對時代的影響實在太大了。”

    他轉過身,看著趙吉:“英帝會因為災情睡不好覺,會因為堆的折子多了顧不上吃飯,會因為國庫空虛而帶頭穿帶補丁的衣服,會為了開源節流裁撤衙門釋內侍宮女出宮,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好皇帝,他坐上那個皇位就是奔著受苦去的,然而也正是因為他的存在,所以大魏才在短短的幾年裏開始了一係列的改革,開始了對遼國的反攻,世人常說沒有我便沒有今日的北伐,可實際上如果不是先帝毫不保留的支持以及那兩年的兢兢業業,北伐?在文官集團和舊有勢力麵前我根本做不了什麽,大魏唯一的結局就是退守東南,被遼國逼得跳海。”

    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他相信趙吉是個聰明的孩子,會懂他到底想說什麽。

    果然:“叔父的意思是,那個位置不好坐,但人人都想要坐,是因為他們都沒有看到權力背後所代表的義務?所以才會有那麽多壞皇帝,而好皇帝之所以那麽少,就是因為想要自己吃苦,而讓萬民少吃點苦的人太少了?”

    停頓了片刻,趙吉鼓起勇氣,小聲問道:“所以叔父明明有那麽多機會,卻沒有...踏出那一步,是因為叔父畏懼那種責任感嗎?”

    這是個很要命很犯忌諱的問題,大魏如今的天子在大魏最有實權的藩王麵前光明正大地問他為什麽不篡位,這一幕如果被史書記載下來不知道要驚掉後世多少人的下巴,也許趙吉會成為和那個“何不食肉糜”齊名的荒唐天子--好在親衛們都隔得夠遠,這一片關隘能聽見這番話的隻有風聲。

    顧懷深深地看了趙吉一眼:“我的確畏懼,趙軒已經用他的親身經曆給我示範了一遍:天沒亮就早朝,看著一堆臣子用著千奇百怪的理由和說法吵架,甚至分不清裏麵到底哪個是忠臣哪個是奸臣;捱到中午用過午膳就得午朝,和幾個大臣討論天災**該怎麽解決,什麽地方的百姓已經快吃不上飯,哪裏的黃河又決了堤,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死,而賑災糧銀下麵的官官吏吏還要刮一層皮,如果這幾個重臣都比較靠得住,那好歹還能知道真實情況如何,如果這幾位重臣也跟著一起貪,說不定就要死幾十萬人,說不定就要起民變,更說不定叛軍都打到京城外麵了還有人上奏一切安好。”

    “等到好不容易熬過了午朝吧,禦書房一堆折子又等著批,有人喜歡引經據典廢話連篇有人連事情都說不清楚,結黨營私借題發揮攻訐政敵的折子得扔一邊,各地上奏的折子得好好想想到底有沒有說實話,實話又到底有幾分,關於改革的折子又得想想這玩意實行了會不會成為未來某些巨變的伏筆...一整個白天就過去了,到了晚上以為能多少輕鬆點,想得倒美!連去哪兒睡覺跟誰睡覺都得記載在起居注上,後宮的妃子們勾心鬥角,翻個牌子說不定都有宦官在做手腳,等到好不容易一覺睡醒,第二天又開始了。”

    顧懷麵無表情地說著以前趙軒的生活:“...最恐怖的是這種生活不是一天兩天,而是會一直持續下去,沒有責任感的當然無所謂,靈帝當年不就是‘我死後任他洪水滔天’麽?但有責任感的就遭罪了,你以為坐上皇位就是天老大地老二你老三,實際上很可能從登上那個位置後到死都沒法走出宮門一步,這還不考慮你想花錢戶部尚書要脖子一梗說沒錢,不想立皇後一堆人湊上來管你的家事還嚷嚷著他們是在憂國憂民,每個官員都在研究你的喜好研究你做決定的規律以此來加以利用,你但凡做錯一件事就有幾十個白發老頭跑到東門跪著說要死諫,你發個脾氣史書都要說你易怒暴躁刻薄寡恩,要是運氣再差一點遇上末代王朝,想象一下後世無數人都會把你做過的每一件錯事拿出來翻來覆去議論的情形...”

    趙吉聽得頭皮發麻--作為一個壓根沒正經履行職責,並且被顧懷當兒子養的年幼天子,趙吉顯然沒想到真正的皇帝生活居然會慘烈成這個樣子。

    顧懷長歎一聲:“這樣的生活,誰不害怕?一開始或許還能享受那種掌控所有人生死坐擁萬裏江山的感覺,然而終究是會膩的,做個勞民傷財做事隻憑心意的獨夫也許能一直快樂下去,但隻要有一點責任感,實際上就隻是一個坐在宮城裏的囚徒罷了。”

    這大概是顧懷第一次如此直言不諱地表示他對那個位置的觀感,他沒有對趙軒說過,沒有對楊溥盧何說過,也沒有對莫莫李明珠崔茗說過,去他媽的皇位,但凡有一點可能,做個天下安定後能好好享受生活的閑散藩王不香嗎?這幾年除了和人勾心鬥角就是在打仗,見過的死人都快比活人多了,到現在連個正式的親事都沒辦過,當上皇帝下半輩子基本就被鎖死在宮城裏了,還遊山玩水享受生活?能出宮逛一逛北平的街道都得是國泰平安的時候才能有閑心,這他媽得是犯了天條才能有這待遇吧?

    好皇帝不是人當的--趙軒的例子擺在眼前,由不得顧懷不信。

    很沒有藩王風度也沒有長輩威嚴地發了一通牢騷,他轉向趙吉:“那麽你覺得,這樣的生活你會喜歡麽?”

    可憐的孩子都快把腦袋搖出殘影了。

    “所以我才會一直覺得,讓年紀太小的你登上皇位,對你來說是件很殘忍的事情,”顧懷平靜地說,“沒有選擇的權力,沒有生活的期待感,從坐上那把冰冷龍椅,到死的那天都會是不斷的重複,你知道我當時在那架南下的馬車上看到你第一眼,在你叫出那句‘叔父’之後,在想什麽嗎?”

    “什麽?”

    “在想趙軒和我真的做了一件殘忍的事,”顧懷說,“你像一隻受驚的雛鳥一樣縮在馬車的角落,眼裏滿是恐懼,你明明怕我到了極點,卻還要膝行著叫我叔父,你的生命隻取決於我一個念頭,我當然可以給自己一個解釋說一個人死好過千百萬人死,但那種聖母情緒顯然不適合我,我當時隻在想,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再選一次。”

    趙吉怔怔抬頭,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意識到這場對話存在某種不可言說的默契,隻在他與叔父之間存在的默契,當他決定奔赴前線,選擇信任的時候,他和叔父終於可以像現在這樣拋卻一切平等的交流,或許不會有任何明確的說法--但卻會實實在在影響他的人生。

    “再選一次?”趙吉感覺自己的嗓子有些緊得發澀,“再選一次什麽?”

    “讀過了書,明了事理,知道了皇帝的生活是什麽樣子,知道了所謂責任感到底有多沉重,你還會不會選擇坐上這個位置?”顧懷淡淡說道,“當然,這不是一個正式的答案,你回答會也不代表你就能成為一個合格的皇帝,這種事情沒有這麽兒戲,你可以把這當成我對那個位置的畏懼促使我問出的一個無傷大雅的問題,我隻是想聽你的真心話。”

    趙吉聽懂了,他低下頭,輕聲喃喃:“真心話...”

    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耕種的農夫,廝殺的士卒,遠行的商賈,街道上的行人,難辨忠奸的官員...他還想到了死去的父王與母妃,想到了乳娘的奶水和侍衛的毽子...以及這兩年來的點點滴滴。

    “如果我回答不想的話,”他說,“叔父你會坐上那個位置麽?”

    “說的好像我有得選一樣,”顧懷輕笑一聲,“我原本是準備再看幾年,看到你長大,再問你這個問題,可你來得這麽快,又讓我覺得或許現在問也可以,我原本想著,北伐之後攝政,等到你長大,如果你覺得自己可以,那麽我便可以安心享受人生,如果你到時候爛泥扶不上牆或者比我還畏懼那種生活,那我也就隻能自己頂上去--說實話我還挺害怕你回答一個‘不’字,因為我實在不想把自己的後半生鎖死在那宮城裏。”

    “可還政於我,叔父你真的能安心麽?”

    “我應該是不會被秋後算賬的,因為嚴格意義上說攝政那幾年就足夠我準備好很多東西,”顧懷說,“在中原打了這麽幾年的仗,真的膩了,到時候你要接過擔子,我就去個很遠的地方,那裏還是一片沒有開墾過的土地,咱們這輩子別再見就行了。”

    “...我沒有辦法想象大魏少了叔父的樣子,”趙吉說,“但我可以想象出來龍椅上少了個小皇帝的模樣。”

    顧懷沒有說話,隻是揉了揉眉心,一聲輕歎,似乎認了命。

    趙吉突然笑了起來,或許從走出齊王府那天開始,他就沒有笑得這麽開心過:“很遠的地方?比西域還遠嗎?”

    “遠很多,在海的另一邊,”顧懷摸了摸趙吉的腦袋,雖然趙吉沒有直接回答,但他已經知道了趙吉的答案,“一個叫‘美洲’的地方,那裏很適合開始新的生活。”

    “海的另一邊麽?”趙吉感受著頭頂顧懷手掌的溫度,長長地出了口氣,終於有了些孩子的模樣,“如果有機會的話,真想去看看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