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七章 烈焰焚闕(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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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議和?”
    因為在狼頭山一戰中搶得盆滿缽滿,甚至把遼帝祖墳都給刨了的金軍肉眼可見地士氣高漲,在又挺進一段距離以後,讓人很意外的是接下來找上金軍的居然不是遼軍主力,而是...一幫使臣。
    議和這兩個字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提出來的。
    被一眾猛安環繞的完顏阿骨打看著對麵在萬軍從中顯得畏畏縮縮的遼國使臣,輕笑了一聲:“拖時間的招數麽?之前你們不是沒有試過...為什麽還要來挑戰我的耐心?”
    他擺了擺手,示意讓人把這兩個使臣拖下去,步他們前輩的後塵也就是被剝了皮掛在杆子或者城門上,那兩個被派出來找女真人的使臣已經快被嚇癱了,見完顏阿骨打半句廢話都不想講,連連喊道:
    “大王饒命!大王還是先看過國書,再...”
    “沒什麽好看的,畢竟一向看不起女真人的遼國又不可能割地求和,”完顏阿骨打哂笑道但是他的笑聲很快就頓住了,因為他注意到了使臣聽到這句話的臉色,他劈手奪過國書,展開一看,頓時愣住:“...割讓黃龍府,逐年清償以往女真人交納的稅物?開放朝貢,結為兄弟之國...”
    不止完顏阿骨打,連周圍沉默聽著的猛安幕僚們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割讓黃龍府意味著金國不僅可以占據遼陽這個遼東門戶,還能獲得一塊進可攻打上京退可依托遼陽的戰略要地,整個遼東的戰略縱深將會得到質的飛躍,以後遼國要是想再征遼東,得先把黃龍府打穿才能有摸到遼陽城門的可能性。
    清償稅物意味著遼國要把往年從女真人身上壓榨出來的血汗通通還回來,雖然是逐年清償,但這個很明顯可以談,考慮到眼下遼國的情況,這分明就是遼國在主動給女真人提供一個獅子大開口的機會,畢竟這所謂的稅物,難道還真要去查冊子?還不是完顏阿骨打嘴巴一張一合的事,隻要不是太過分,遼國鐵定會認下這筆糊塗賬,根本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戰爭賠款,隻是聽起來會好聽一些。
    開放朝貢這個就更誇張了,所謂朝貢指的是兩個國家以官方渠道完成物資的交換,同時也是對對方同等地位的承認,而且朝貢這玩意兒可不僅僅是公平交易那麽簡單,很多時候都是被朝貢國對朝貢國的一種勒索比如當年顧懷還在蘇州的時候,李家就是做皇商生意的,每年都得按時交貨給遼國,然後朝廷再付李家錢,遼國現在再提朝貢,說白了就是做好了被金國長期勒索的準備。
    至於後麵的什麽兄弟之國一類的就沒必要看了,都是些上不了台麵的東西...這前三樣才是實實在在的下了血本,割地,賠款,長期賠款,可以說遼國幾乎是付出了一個讓人悚然的價格來讓金國退兵。
    當然,這頁薄薄的國書落在完顏阿骨打眼裏可能就是個笑話他是那麽恨遼國,從他被遼國拋棄開始,他和遼國之間就不存在任何的和解可能性,包括後麵他回到遼東,給每一個女真人灌輸的理念都是遼國和金國之間有不共戴天之仇,眼下好不容易打到了這裏,離打到上京就隻差一步,而且遼軍的主力還被魏軍死死牽製,他完顏阿骨打很有可能成為第一個踩上上京城頭,滅掉遼國百年國祚的人,什麽賠款割地,滅了遼國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但當他從國書上收回目光,察覺到身邊所有人急促起來的呼吸時,他才猛然意識到,這份國書不是給他看的。
    是給其他女真人看的。
    仇恨?對於大多數女真人來說,所謂“遼國和女真人之間的血仇”到底有多重還是個未知數,真要論起來大多數女真人最應該恨的還不是遼國反而是完顏阿骨打,如果不是他非逼著女真人離開白山黑水在外麵定居,強行改變以前遊獵的習性,或許遼國對於他們來說隻是一個恨遙遠的名詞平時被鞭子抽的時候可以把所謂仇恨掛在嘴上喊喊,但涉及到國書上的天文數字,那麽有些事情就該好好想一想了。
    有些時候仇恨能作為一麵招牌為該做的事提供足夠的理由,成為統治的工具,但有時候被過度利用的仇恨也會成為某種阻礙,比如完顏阿骨打此刻就覺得,如果他再不顧一切地往前打,這些被他提拔起來的猛安不好說,但從遼陽出發打到這裏來的女真士卒們,估計是會有不少怨言的。
    畢竟別看金軍這次出遼陽破狼頭山,一路直抵上京,再往前打百餘裏,就能摸到上京的城門了,但金國不完善的後勤體係讓軍隊隻能一路打一路搶,但凡路上被攔住,打不了幾天軍隊就要斷糧,最誇張的是戰損,完顏阿骨打似乎認定了女真野人死完一批要不了兩年就又能從白山黑水趕出一批來,所以為了追求速度打仗用的都是最狠的打法,五萬金軍出遼陽到了現在戰損居然已經快達到一萬七,這種戰損就算放在正麵對壘的戰場上都容易出現潰敗,更別說這還是一場長達數百裏的挺進作戰。
    後路被斷怎麽辦?打不下上京怎麽辦?糧草出問題怎麽辦?然而現在遼國低頭了,他們開出了足以讓所有女真人都眼紅的報價,隻為換得金軍退兵,到了這個程度,不就可以收手了麽?繼續打下去,鬼知道會不會虧得血本無歸?
    這樣的心思浮現在每一個在場的女真人心頭,完顏阿骨打視線掃過的地方越多,他的心就越沉,他統治金國的手段一是暴戾,二就是宣揚和遼國的仇恨,但現在看來...戰場上第一種手段的作用會被無限縮小,而第二種,真不是該提的時候。
    就算是他也不敢逆著所有人,注意是所有人的想法去強行做一件事情。
    看似想了很多,然而實際上從國書落進手裏也不過才過了幾次眨眼的時間,完顏阿骨打將國書合上,麵無表情地開口:“看來你們的陛下這次是真的下了血本。”
    “這便是遼國的誠意,”見完顏阿骨打沒有繼續喊打喊殺,使臣鬆了一大口氣,“還請貴國暫緩進軍,具體的事項我們可以詳談。”
    “好,好。”完顏阿骨打連說了兩個好字,然後讓人將使臣請進大帳,眾人見狀紛紛散去,當隻剩下兩個最忠心的猛安時,完顏阿骨打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
    有猛安立刻問道:“大王可是不願意與遼國和談?”
    “哪怕這報價再高上一倍,我也不願意,”完顏阿骨打堅定搖頭,但又話風一轉,“當然,不是因為我被對遼國的仇恨蒙蔽了雙眼,而是你們想想,如果遼國還能有同時抵擋魏軍金軍的兵力,會來與我們議和嗎?我了解遼人,和女真人議和這件事,除非是真沒了辦法,否則他們一定不會做!你們看這國書,雖然上麵的條件很誘人,但實際上需要幾年才能完全拿到?遼國完全可以趁這些時間恢複過來,然後征伐遼東!他們若是不送這議和國書來,我倒還懼他三分,可他們既然願意低頭,就說明...”
    “說明上京必然空虛!他們肯定是把所有兵力都拿去對付魏人了!”有猛安反應過來,“大王,我們應該速速攻打上京!”
    “你還是沒明白,遼國這是陽謀,”完顏阿骨打搖頭,“這份國書到了我大營中,被所有人知道遼國願意議和,那麽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一旦我猶豫或者拒絕,軍中立刻就要生變!嗬,這就是女真...哪怕建了國,還是人心不齊,隻圖蠅頭小利,這大營裏,除了對我最忠心的你們,誰會去想打下上京能拿到比這國書上寫的還要多許多倍的東西?他們怕死!他們看到了別人丟下的金子就想把手裏的刀丟了去撿,卻忘了提著刀子能搶到更多...目光短淺到這種程度,我真是越來越失望了。”
    “大王說的對,我軍如今還剩三萬兵力,上京哪怕空虛,但要打下來也必須實打實做過一場,這份國書送過來,無論議和能不能成,至少我軍的軍心是徹底亂了,實在狠毒...進,則要冒打不下上京的風險,退,則遼國轉危為安三五年內必然翻臉,這真是...”
    完顏阿骨打閉上眼睛沉思片刻,嘴角突然挑了起來,他緊鎖的眉頭鬆開,說道:“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當初在高麗,我就見識了魏國是怎麽把議和這些事玩出花來的,現在看來,咱們也不是不能試著學一學。”
    “大王的意思是?”
    “去傳令讓全軍休整,再讓兩個人去和那遼國的使臣談,談得像一點,就好像我們真的要撤兵一樣,讓他們送一批糧草來展示一下誠意,等糧草送到,就把他們...”完顏阿骨打抹了一下脖子,“把他們是魏人派來阻礙我們進軍的諜子的消息傳出去,就說魏人想和我們搶誰先打下上京,獨吞裏麵的財富!”
    兩個猛安一時呆住。
    說實話,前半段他們至少還能理解,畢竟靠著議和騙一筆糧草,實在很合理,但後半段...前些日子不是才和魏國合作打下了狼頭山麽?怎麽這個時候就突然要翻臉了?
    “你們不懂,”完顏阿骨打耐心解釋道,“之前是之前,現在是現在上京就在那裏,誰先打下來,誰就能拿到大頭,狼頭山一戰之後,你們以為我軍還能和魏軍親密無間?錯了!現在我們是對手,是可能在上京城破後撕破臉的兩軍!遼人把兵力調集去阻攔魏國,是好事,但我也必須要讓下麵的士卒知道有這麽一個潛在的對手才行...這個黑鍋讓魏人背就挺好。”
    說完這番話,完顏阿骨打頓了頓,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或者說想到了誰,他臉上的笑意收斂了很多,但隨即又濃烈起來,遙遙看向上京方向:
    “我有預感...這可能是我這些年來,最好的一次機會。”
    ......
    大定府的攻防戰已經進入了白熱化階段,這些築於草原與中原接壤邊塞的城池完全沒有漢人築城時所設計的利於戰爭的風格,城矮牆薄,在魏軍的猛攻下,很快就處處漏風,捉襟見肘起來。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草原上的戰爭風格一向是以運動戰為主,在來去如風的騎兵軍團麵前,笨重的城池攻防難免被舍棄,上京與大定,對於遼國來說其帝國中心的象征意義遠大於作為防禦城池的軍事意義,畢竟這百年以來,還沒人打到過這個地方,在許多遼人看來如果有一天真的有敵軍打穿草原或者遼境兵臨城下,那城池堅固不堅固感覺意義也不大了。
    可誰能想到這種類似於自我調侃的說法偏偏就是應證在今天呢?
    就算是公州城那樣的高麗雄城,在這種紅衣大炮麵前也會被轟開城門,那麽大定府的城門就更不用說了,連城牆都有些像是紙糊的,在開戰的第一天,第一輪炮擊中,其南麵城門就被轟破,並且連城牆都出現了許多缺角,足夠一支精銳小隊衝進去的那種這種情況換在其他地方,城池離被告破也不遠了,然而換成眼下,魏軍卻攻了整整兩天也沒能殺進城去。
    原因很簡單,因為遼人拚命了。
    軍心士氣的低落是不爭的事實,畢竟都快被人打到京城了,參考當年大魏被遼人南侵時的亂象,就知道如今縮在城內的兵力到底有多人心惶惶,然而遼軍終究還是撐住了,不僅撐住了,在類似怯薛軍這樣的精銳兵力帶領下,已經再無退路的遼軍潰兵開始了真正的玩命,城門被轟開?那就在城門洞裏廝殺對砍用屍體來堵;城牆有了破損?沙袋、泥巴、木頭...所有能找到的東西都用來填上,魏遼雙方的士卒就在這種堪稱滑稽可笑但又分外壯烈的城牆上下進行著廝殺。
    而遼軍的騎兵也沒閑著,他們似乎認準了這次進攻上京的魏軍騎兵不足的缺點,在每次魏軍攻城陷入停滯,或者即將收兵的時間點從各處城門殺出,直衝魏軍的火炮陣地或者神機營編隊,完全就是不計死傷以命換命的打法,而魏軍確實也在這種急眼玩命的反攻下陷入了手忙腳亂任你誰來都手忙腳亂,畢竟對麵可是一幫騎著馬衝過來二話不說就要一命換一命的瘋子!
    甚至督戰的顧懷都覺得,如果城裏這樣的精銳兵力還能有一萬,那麽這一仗就不用打了,先崩潰的一定是魏軍畢竟在這裏攻城的隻是中軍,而左路軍右路軍甚至海軍都在忙著半途打阻擊,攔住遼軍源源不斷從四麵八方趕過來的馳援兵力。
    萬幸的是,類似怯薛軍這樣的精銳,終究不多,而當他們死完以後,城裏從前線敗退的殘兵們,終於讓這用人命搭起來的天塹出現了疏漏。
    攻城第三天,離眾將立下的軍令狀還差最後一點時間就得被推出去砍頭的時候,南麵的第三段城牆上,有遼卒崩潰了。
    他已經數不清這是魏國北伐以來的第幾次絕望,在老哈河長達數日的陣地攻防後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再也經曆不到那樣的壓抑和瘋狂,在一路被追擊逃竄的路上他覺得自己再也不可能有更狼狽的時刻,然而等到了這大定府裏,他才意識到原來真正的痛苦原來才剛剛開始。
    沒辦法逃離,沒辦法後退,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那種大炮的轟鳴每響一次他都會下意識地顫抖一下,密密麻麻的魏軍順著城牆爬上來揮刀,身後的軍官將領們吼出軍令的時候話語裏麵也滿是恐懼,好像所有人都意識到很難守住了,但又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說出來。
    去他媽的,好累,不想打了。
    第一個遼卒放下了手裏的刀,選擇推開身邊的同袍逃向後方,他並沒有躲開督戰軍官手裏的刀,但下一秒就有更多的人轉過身子,然後紅著眼睛將督戰的人淹沒。
    戰場上一個人的崩潰很容易引起連鎖反應,在最後精銳的兵力死完之後,那些從前線退下來的遼卒們,終於被恐懼壓垮了。
    立足於高坡之上的顧懷放下千裏鏡,淡淡一笑。
    他知道,大定府,已經破了。